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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文魁-第6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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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是仪终于被亲情……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被传统的宗法观念和对血缘的认同感给打动了,再加上真氏勋所要求的又不过分,于是他便趁着是勋从吴会返回幽州,途经登州的机会,提出来迁葬氏伊之事。

真氏勋说了,亡父在乐浪的坟冢,乃是我修建的,那个西贝货或许连我老爹死在何处都不清楚。问题那只是一个衣冠冢而已,并无遗骨——遗骨埋在他处——故此他无可迁葬,正是证明我身份的一个重要证据。

是仪就考虑啊,我叫那小子去迁葬吾弟,他可能会有两种举措:其一,拖着不办,正见其心之怯也,也从侧面证实了面前此人的说法;其二,迁时不得其骨,乃以别骨冒充——那小子倘若如此没有下限,我干脆不要是家的前程了,直接揭穿他,又有何不可?!

曹操的姻亲又如何?我四个儿子中有三个也已出仕,就算没他做得那么高,前途未必有多光明,那也不比我昔日在北海为吏之时差啊。或许我是家便只有这点儿福分吧,正不必觊觎非份,以贻后人之羞!

不出所料,是勋果然一个劲儿地拖延,不肯真的前往乐浪。于是是仪便趁着辞职的机会,主动带着真氏勋前往幽州,裹挟是勋同去迁葬氏伊。老头子本来打算要给那小子一个好看的,可是等见了面,虚与委蛇之间谈起自己几个儿子的前程,假是勋一拍胸脯,保证必会荐举和照顾兄弟们,他不禁又有些打退堂鼓。终究是氏能够在乱世中存活下来,还能寻找到更大的发展机会,那小子功不可没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吧,我就当你是假子了,又能如何?

反正是家的大宗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要传给是著及其儿子们的,小宗里就算混了点儿杂血进来,又算多大的事儿?

只是事已至此,终究骑虎难下了,所以他今日在是伊墓前,才要求从人暂避,光留下是家人自己说会儿话。很多事情,必须要搞清楚、说明白,但正不必宣之于众口也。而且真要传扬出去,那小子没有退路了,难保不会想拼个玉石俱焚。

不过呢,自己正不必着急表态,且容真氏勋、假是勋两人先去打打擂台吧。对于是仪心中这番想法,真氏勋自能心领神会,所以一听说从人退避,只留下是家人,他就施施然地站立不动,并且等是勋问起来的时候,坦然回应道:“使君,故人当面相见,如何不识?”

“何处故人?”

“乐浪故人也,”真氏勋缓缓抬起头来,眼望着那个西贝货,一字一顿地说道,“岂不念昔日?邯城中相遇,列水北庄中相交,以及家父罹难之日,你我执械相别乎?”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相信即便自己遍历风霜,相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阿飞也定然能够就此认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而且话中还留了扣子,只提“相遇”、“相交”、“相别”,却丝毫不及二人身份之差——我没想拼个鱼死网破,你还是赶紧承认了吧,好听我提条件出来。

就见是勋双眉紧蹙,一动不动地盯着氏公子的面孔,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吾二人少年时果曾谋面否?吾未之识也。”你谁啊?我还是认不出来呀!

第七章、何必日正

真氏勋已经给足了提示了,可假是勋还是装模作样地先打量他好一会儿,再沉思半晌,完了——你谁啊?我还是认不出来呀!

那么是宏辅真的没有认出当面之人究竟是who吗?那未免太过小瞧他的眼力了,更小瞧他的智商。确实,氏公子这些年来外表变化得很大,其一是来自生活机遇的跌宕起伏,其二是来自于内心的屈辱和烦恼,若非稔熟之人,真未必能认得出来。但一则昔日二人相处并非一天半日,而是整整的两年,阿飞几乎就是氏勋的贴身书僮,那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二则么,前者乃是穿越客,来自于看脸而不唯脸的现代社会,别说满大街和满荧屏各类匪夷所思的化妆术了,整容整得面目全非的也不是没有见到过,见识多了,眼力价自然就强。

而且自从柳毅传书,说在朝鲜郊外发现了氏伊的坟冢,是勋就开始产生了警惕心,直至亲往乐浪,得见“先考氏公讳伊之墓”的碑文,掀起陈旧的记忆,更是早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他此前并想不到氏公子竟然还活着。此番是仪巴巴地从登州跑来,偏要陪他过来搞迁葬活动,是勋便料到了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氏勋一提示,他立刻就把这位昔日的“主家”给认出来了。可是认出来归认出来,脸上却仍旧波澜不惊——这点儿心理承受能力,以及表情伪装能力,堂堂是宏辅肯定是有的——并且一口咬定:我不认识你。

完了甚至还转过头去问是仪:“此伯父之从仆耶?其所言何意耶?”

氏勋就觉得一股戾气直冲脑门,心说我够给你面子了。够给你台阶下了。故意把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谁想到你仍然矢口否认。难道非要我将前情往事合盘托出不可吗?才待再开口,却见是仪抛过来一个稍安毋躁的眼色。

随即是仪便问是勋:“此碑乃汝之亲立耶?”是你亲自立的碑吗?是勋微微摇头:“非也,乃倩柳使君所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碑是建安八年所立,那年我跟着曹操镇定幽州,然后最远跑了趟辽东襄平,就不可能再到乐浪来,怎么立碑呢?说是请柳毅帮忙立的。那就说得通啦——你有本事你问柳毅去!

是仪暗中叹息——他也不想把事情彻底搞僵,尤其在是勋大拍胸脯,保证会照顾他几个儿子以后——所以只追问一些细节问题,就是在暗示:我已经全都知道啦,此地也无外人,你又何必如此嘴硬呢?

其实是勋本人也觉得,我就算认了又如何?我就不是你族侄,是冒充的,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还敢到处去宣扬吗?我名声垮了,对你是家又有什么好处?不管怎么说。穿越来此,冒名顶替。也是自己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一段往事,趁此机会干脆说开来,也算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从此可以轻装上阵。可是再一琢磨,自己终究不是这时代的人啊,对于此世士大夫对血缘传承究竟执著到何等程度,恐怕是难察究竟的,万一老头子昏悖了,非要跟我闹个你死我活,那又该怎么办?我干脆一口咬定,抵死不认,你又能奈如何?

就听是仪又开口问道:“冢中可有遗骨?”

这话一问出来,旁边的氏勋和是峻全都不禁浑身一震,当下紧紧盯着是勋的面孔,要瞧他是何种表情,做何种回答。就见是勋淡淡一笑,反问道:“若无遗骨,吾又如何迁葬?何必引伯父来此?”

氏勋双眼瞪大,正想一口喝破:“此衣冠冢也,汝可算露出了破绽!”可是随即脑海中灵光一现,却不禁呆住了……

他本来已经在附近找到了不少昔日的庄客,可以拉过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谁想抵达朝鲜以后,柳毅严密关防,不但调兵守备是氏下榻之处,且但凡有人外出,必要遣兵跟随监视。氏勋本出柳毅门下,也知道柳毅曾经到处张贴图形,搜捕过自己,故此不敢在身后有尾巴的前提下去找那些证人——这也是是仪拖了整整两天,才被迫无奈跟着是勋到坟前来的缘故。

当时氏勋并没有往深处琢磨,可是如今想来——莫非这贼子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么?他是故意请柳毅防堵自己的么?此必柳毅泄露,并与其狼狈为奸也!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衣冠冢早就被柳毅发现了,甚至还派人守墓,他会不会在是勋的授意下,悄悄地挖开来查看了究竟,甚至随便再放一具骨殖进去?!

十多年过去了,遗体早变遗骨,就算身上有什么胎记、表征,那也泯然无迹了呀!是勋要是一口咬定,这就是氏伊的骨殖,自己又该怎么办?指出真骨殖埋葬之处?谁能证明此非而彼是?

最关键的问题,氏勋此时并不需要取信于是仪——是仪早就已经相信他了,否则也不会带他过来跟假是勋在坟前对质——他需要的是假是勋在无可辩驳的证据面前松口,然后给自己一个补偿的方法。原本想来,自己既已取信于是仪,又捏着对方夷人出身的把柄,证据也勉强还算确凿,若是聪明人,总该松一松口,再论善后之策吧?谁想到对方嘴巴这么硬,就是抵死不认!

怎么办?难道真要当面揭穿他夷人的出身吗?如此自可使是仪更为厌恶此贼,但也等于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倘若拼死反击,自己可能幸免?

氏公子内心翻江倒海,而他的顾虑,是仪也第一时间想到了。问题提出来了,对方却坦然作答,就逼得自己再也难以开口。当场开坟验证?倘若那小子真的随便放了一具遗骨进去,不就断绝了我所有的后手了吗?

无奈之下,是仪只得长叹一声:“何必如此。”他望向是勋,目光中充满了惋惜之情:“真即是真,假即是假,君子不欺暗室,鱼目安可混珠?”你看我的表情,我没打算一棍子把你打死,你又何必如此顽固呢?咱们把话说开了,再想办法解决问题,有啥不好?

他可没想到,倘若上来就猛然断喝一声:“孽障,汝还欲冒我是氏之名到何时?!”说不定是勋就真的蒙了,惶惑之下,或许会主动交代所有“罪行”。可是老头儿没想彻底撕破脸,温温和和的,犹犹豫豫的,只是绕着圈子套话,是勋未受雷霆之震,自然不会掉筷子,对方越是暗示出和解之意,是宏辅便越是不能使其如愿。

氏勋你想干嘛?想要挟我?你要是主动找上门来,保证不揭穿我的真面目,我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你个假身份,让你继续存活下去,或许还会加以提携。是仪你又是想干嘛?想我心生愧疚,主动认错?你要是摒退众人,直承此事,咱们或许还有得商量。如今竟然挟我来至氏伊墓前,出言试探,即便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也等于撕破了脸啦,我要是一承认,当场气势就萎了,其后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必须得照办?哼,事已至此,我又岂能撤步?!

还有是峻,你小子一直跟边儿上看戏啊,不言不语。倘若你事先毫不知情,估计第一时间就会蹦出来询问: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留下来不肯退后的那小子是谁?可是看你的表现,你爹应该早就给你透过底了吧?难道你想看我的笑话不成吗?

想到这里,不禁斜过眼去,瞟了一眼是峻——是子高就觉得对方目光如刀,似剜脏腑,当即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

是勋眼神刚转回来,就耳听得是仪慨叹:“君子不欺暗室,鱼目安可混珠?”他随口便答:“好过买椟还珠。”然后一摆手:“日将夕矣,请即召人来,伯父先祭,即可迁葬。”天都快黑啦,咱们到这儿干嘛来啦?你到底肯不肯下令迁葬呢?

是仪手抚氏伊的墓碑:“若如此,我弟在地下如何得安?”是勋的耐心都快要磨尽了,心知再这样只是频繁放软钉子,今日之事终无了局,干脆冷笑一声:“总好过嗣绝族灭!”

是仪闻言大惊,心说什么“嗣绝族灭”?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还给你留着台阶呢,难道你倒要主动撕破脸皮不成?乃以手指着是勋:“于汝有何好处?!”是啊,你要是敢跟我决裂,恐怕是家此后的宦途将变得极端坎坷,而以你如今的权势,只要设计得法,甚至有可能灭亡是家。可你也落不着丝毫好处啊,是氏既灭,你又将以何等面目以对天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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