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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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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听来并不大,却一定也传送得很远。

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了”“有客自远方来,主人怎能醉?”

“远方是何方?”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孤舟已近了,灯光已近了。

他已看见了灯下的人。

一个白衣人,幽灵般的白衣人,手里还挑着条白幡。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来招的,是谁的魂魄?

那一时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缓缓地往下沉。

站在最前面的章横一张脸忽然扭曲,忽然失声大叫了起来:“鬼……来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后退,突然倒下。

这纵横太湖的水上豪杰,竟被吓得晕了过去。

没有人去扶他。

每个人都已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连指尖部已冰冷。

现在大家才看清是,这白衣人坐来的船,竟然是条纸船。

在人死七期,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

“……来的不是人,是鬼!”

若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会用这样一条纸船渡湖?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

莫非他真的是阴冥鬼域,九幽地府?

这世上真的有鬼?风四娘不信。

她从不相信这种虚妄荒诞的事,她一向是个很有理智的女人。

她只相信一件事。

——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

——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都很可能是来杀萧十一郎的。

秋夜的清风很轻。

一阵清凤,轻轻地吹过水波,那条纸船终于完全沉了卜可是船上的人井没有沉下去。

人已到了水月楼。

水月楼头灯光辉煌,在辉煌明亮的灯光下,大家才看清了这个人。

他并不太高,也并不太矮,头发已白了,却没有胡子。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就像是刚被人打过一拳,又像是刚得过某种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离开了原来的部位,又像是戴着个制作拙劣的面具。

这样一张脸,本该是很滑稽的脸。

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可笑的意思,只会觉得发冷。

从心里一直冷到脚底。

这是因为他的眼睛。

他有眼睛,可是没有眼珠子,也没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黄的。

完完全全都是黄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黄金填满。

——有谁看过这么样一双眼睛?

——若有人看过,我保证那人一定水生也不会忘记。

他手里拿着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个卖卜的布招。

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原来他是个卖卜瞎子。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人,不是鬼。

可是大家却忘了一件事。

——这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可怕得多。

萧十一郎又坐下。

这瞎子无论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绝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一个瞎子若是坐着条死人用的纸船来找你,他找你当然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当然用不着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况,只要能坐着的时候,萧十一郎总是很少站着的。

瞎子已慢慢地走过来,并没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点地。

但他却无疑是个真的瞎子。

瞎子总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点,萧十一郎能看得出。

——他既然是个瞎子,怎么能自己走过来?

——是不是因为船舱里明亮的灯光,他能感觉得到。

——瞎于的感觉,莫非也总是要比平常人敏锐些。

船头上的人,都慢慢地避开,让出了一条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既没有开口问别人路,更没有要人扶持。

他穿过人群时,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穿过伏拜在他

脚下的臣属。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么骄做的瞎子,就算他还有眼睛,也一定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假如他还有眼睛能看,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能叫他看在眼里的人。

他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做的事。

那究竟是些什么事?

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过很多足以自傲的事,别人非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说过的。

一个行动像他这么怪异,武功像他这么高明的人,别人更不会不知道。

江湖中人的眼睛,就像是鹰,鼻子就像是猎犬。

船头上这些人,全都是老江湖了,却没有一个认得他。

连风四娘都没有见过他。

可是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不管这瞎于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带来的却只有死亡和灾祸。

船舱的门外,悬着四盏宫灯。

瞎子已走到灯下。

萧十一郎忽然道:“站住。”

瞎子就站住,站得笔直。

纵然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有一点灰尘污垢。

萧十一郎,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瞎子。

瞎子在等着他开口。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瞎于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谁?”

瞎子又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就不该来的。”

睛子道:“我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来干什么?”

瞎予道:“我是个瞎子。”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瞎子道,“瞎子总能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你听见了什么?”

瞎子道:“歌声。”

萧十一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西湖?”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这里到处都有歌声。”

瞎子道:“但是我刚才听见的歌声却不同。”

萧十一郎道:“不同?”

瞎子道:“跟别的歌声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瞎子道:“有的歌悲伤,有的歌欢乐,有的歌声像征幸福平静,也有的歌声里充满激动愤怒。”他面对着萧十一郎,慢慢地接着道:“你若也像我一样是个瞎子,你就会从歌声中听出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事。”

萧十一郎道,“刚才你听出了什么?”

瞎子道:“灾祸。”

萧十一郎的拳头已握紧。

瞎子道:“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声一定和平时的风声不同,

野兽在临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时两样。”他歪斜奇绝的脸上,带着种神秘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灾祸要发生时,她的歌声中一定也会有种不祥的预兆,我听得出。”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

瞎子道:“灾祸也有大有小,小的灾祸,带给人的最多只不过是死亡,大的灾祸,却往往会牵连到很多无辜的人。”

萧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牵连?”

瞎子道:“现在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萧十一郎道:“看什么?”

瞎子道:“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

一个睛子,坐着条殡葬用的纸船,来“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萧十一郎听见了,却没有笑。

瞎子也没有笑。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萧十一郎盯着他,道:“你是个瞎子?”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瞎子也能看得见?”

瞎子道:“瞎子看不见。”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凄凉而神秘。

“别人都能看见的,瞎子都看不见。”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部在这一瞬间,萧十一郎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看过这个人,这张脸。

但他却偏偏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却往往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譬如说,灾祸?”

瞎子又点点头,道:“所以我想来看看,那究竟会是件什么样的灾祸。”

萧十一郎笑了。

瞎子道:“你在笑?”

萧十一郎笑出了声音。

瞎子道:“灾祸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我在笑我自己。”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荒唐的故事,但我却偏偏被你打动了。”

萧十一郎居然也有被人打劝的时候,居然是被这么样一个人,这么样一件事打动的。

假如在平时,风四娘一定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她却不敢笑,也笑不出。

——她也已看出这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沈壁君又在她耳畔低语,“唱歌的是冰冰。”

“嗯。”

“你说冰冰病得很重,而且是种治不好的绝症。”

“嗯。”

沈壁君轻轻吐出口气,道,“难道这瞎子真能从她歌声中听出来?”

风四娘没有回答。

她不能回答。

这件事实在大荒谬,太不可思议,却又偏偏是真的。

过了很久,她也轻轻吐出口气:“我只希望他莫要再看出别的事。”

现在他们的灾祸已够多了。

——除了灾祸外,一个瞎子还能看得出什么?

有人说风四娘狼凶,有人说风四娘很野。

有人认为她说话像个男人,喝起酒来比得上两个男人。

但却没有人说她不美的。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

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人,本来绝不会承认别的女人比自己更美。

风四娘却例外。

她一直认为沈壁君才是真正的美人,没有任何人的美丽能比得上沈壁君。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不同了,因为她又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美人————冰冰。

她本来一直认为沈壁君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现在她却发现,冰冰这个女人有些地方连沈壁君也比不上。

冰冰的美也许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赏,都能领略得到的。

她美得脆弱而神秘,美得令人心疼。

若说沈壁君艳丽如牡丹,清雅如幽兰,风四娘就是朵带刺

的玫瑰。

冰冰却只不过是朵小花而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风雨过后,夕阳满天,你漫步走过黄昏时的庭园。

——饱受风雨椎残的庭园,百花都已凋零,但你却忽然发现高墙上还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摇曳在夕阳下。

那时你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你看见冰冰时,心里就会有那种感受。

尤其是现在——她已从船楼上走下去,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她的脸苍白而憔悴。

她并没有捧着心,也没有皱着眉。

根本用不着作出任何姿态,就这么样静静地站着,她的美已足以令人心碎。

瞎子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双蜡黄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

他当然并不是用眼睛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瞎于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看见了一片沼泽,绝谷下的沼泽,没有野花,没有树木,没有生命……”他脸上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这片沼泽里却有个人,是个女人。”

——他说的难道就是“杀人崖”绝谷下的那片沼泽。

——他看见的女人莫非就是被天公子推入绝谷下的冰冰?

——他怎么能“看”得见?

——他若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萧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瞎子的声音仿佛梦吃:“我看见这个女人正在往上爬,我看得出她有病,病得很重……”“她好像已快跌下去,但却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拉了上去。”

“那是只男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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