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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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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她说。她替他盖好毛毯。我们关上门。

爸爸再也没有醒来。

他们填满了海沃德清真寺的停车场。在那座建筑后面光秃秃的草坪上,乱七八糟地停放着众多轿车和越野车。人们不得不朝清真寺以北开上三四条街,才能找到停车位。

清真寺的男人区是个巨大的正方形房间,铺着阿富汗地毯,薄薄的褥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男人们把鞋脱在门口,鱼贯进入房间,盘膝坐在褥子上。有个毛拉对着麦克风,诵读《可兰经》的章节。根据风俗,我作为死者的家人坐在门边。塔赫里将军坐在我身边。透过洞开的大门,我看见轿车越停越多,阳光在它们的挡风玻璃上闪耀。从车上跳下乘客,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女眷身穿黑色的衣服,头部则笼罩白色面纱。

《可兰经》的经文在屋子里回荡,我想起爸爸在俾路支赤手空拳和黑熊搏斗那个古老的传说。爸爸毕生都在和熊搏斗。痛失正值芳年的妻子;独自把儿子抚养成人;离开他深爱的家园,他的祖国;遭受贫穷、屈辱。而到了最后,终于来了一只他无法打败的熊。但即便这样,他也绝不妥协。

每轮祷告过后,成群的哀悼者排着队,他们在退出的时候安慰我。我尽人子之责,和他们握手。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我素未晤面。我不失礼节地微笑,感谢他们的祝愿,倾听他们提到爸爸时的言语。

“……帮我在泰曼尼盖了房子……”

“……保佑他……”

“……我走投无路,他借钱给我……”

“……他与我一面之缘,帮我找到工作……”

“……他就像我的兄弟……”

听到这些,我才明白自己的生活、身上的秉性有多少是来自爸爸,才知道他在人们的生命中留下的烙印。终我一生,我是“爸爸的儿子”。如今他走了。爸爸再也不会替我引路了,我得自己走。

想到这个,我不由害怕。

早些时候,在公共墓地那块小小的穆斯林墓区,我看着他们将爸爸放到墓穴里面。毛拉和另外一个男人开始争论,在下葬的时候究竟该引用哪段《可兰经》经文才算正确。若非塔赫里将军插手,他们一定闹得不可开交。毛拉选了一段经文,将其颂读出来,鄙夷地望着那个人。我看着他们将第一铲泥土丢进爸爸墓穴,然后走开。我走到墓园的另一边,坐在一株红枫树的阴影下面。

最后一批哀悼者已经致哀完毕,清真寺人去楼空,只有那个毛拉在收起麦克风,用一块绿布裹起《可兰经》。将军和我走进黄昏的阳光中。我们走下台阶,走过一群吸烟的男人。我零星听到他们谈话,下个周末在尤宁城有场足球赛,圣克拉拉新开了一家阿富汗餐厅。生活已然在前进,留下爸爸在后面。

“你怎么样,我的孩子?”塔赫里将军说。[·]

我咬紧牙齿,将忍了一整天的泪水咽下。“我去找索拉雅。”我说。

“好的。”

我走进清真寺的女人区。索拉雅和她妈妈站在台阶上,还有几个我似乎在婚礼上见过的女士。我朝索拉雅招招手。她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向我走来。

“可以陪我走走吗?”

“当然。”她拉起我的手。

我们沿着一条蜿蜒的碎石路,默默前行,旁边有一排低矮的篱笆。我们坐在长凳上,看见不远处有对年老夫妇,跪在墓前,将一束雏菊放在墓碑上。“索拉雅?”

“怎么了?”

“我开始想他了。”

她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爸爸的戒指在她手上闪闪发亮。我能看到,在她身后,那些前来哀悼爸爸的人们驾车离开,驶上传教大道。很快,我们也会离开,第一次,也是永远,留下爸爸孤独一人。

索拉雅将我拉近,泪水终于掉下来。

由于我和索拉雅没有经历过订婚期,我对塔赫里一家的了解,多半是来自婚后。例如,将军患有严重的偏头痛,每月发作一次,持续将近一个星期。当头痛难忍的时候,将军到自己的房间去,脱光衣服,关掉电灯,把门锁上,直到疼痛消退才走出来。他不许任何人进去,不许任何人敲门。他终究会出来,穿着那身灰色的西装,散发着睡眠和床单的气味,血红的双眼浮肿。我从索拉雅口中得知,自她懂事起,将军就和塔赫里太太分房睡。我还知道他有时很小气,比如说他妻子把菜肴摆在他面前,他会尝一口,就叹着气把它推开。“我给你做别的。”塔赫里太太会说。但他不理不睬,阴沉着脸,只顾吃面包和洋葱。这让索拉雅很恼怒,让她妈妈哭起来。索拉雅告诉我,说他服用抗抑郁的药物。我了解到他靠救济金生活,而他到了美国之后还没工作过,宁愿用政府签发的支票去换现金,也不愿自贬身份,去干那些与他地位不配的活儿。至于跳蚤市场的营生,在他看来只是个爱好,一种可以跟他的阿富汗朋友交际的方式。将军相信,迟早有一天,阿富汗会解放,君主制会恢复,而当权者会再次征召他服役。所以他每天穿上那身灰色套装,捂着怀表,等待时来运转。

我了解到塔赫里太太——现在我管她叫雅米拉阿姨——在喀布尔时,一度以美妙的歌喉闻名。虽然她从不曾得到专业训练,但她有唱歌的天赋——我听说她会唱民歌、情歌,甚至还会唱“拉格”(3),这可通常是男人才唱的。可是,尽管将军非常喜欢听音乐——实际上,他拥有大量阿富汗和印度歌星演唱的经典情歌磁带,他认为演唱的事情最好还是留给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去做。他们结婚的时候,将军的条款之一就是,她永远不能在公开场合唱歌。索拉雅告诉我,她妈妈本来很想在我们的婚礼上高歌一曲,只唱一首,但将军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这事就不了了之。雅米拉阿姨每周买一次彩票,每晚看强尼·卡森(4)的节目。白天她在花园里劳动,照料她的蔷薇、天竺葵、土豆藤和胡姬花。

我和索拉雅结婚之后,花草和强尼·卡森不再那么受宠了。我成了雅米拉阿姨生活中的新欢。跟将军防人之心甚强的外交手腕——我继续喊他“将军大人”,他甚至都没纠正我——不同,雅米拉阿姨毫不掩饰她有多么喜欢我。首先,她细数身上病痛的时候,我总是专心聆听,而将军对此充耳不闻。索拉雅告诉我,自从她母亲中风之后,每次心悸都是心脏病,每一处关节疼痛都是风湿关节炎发作,每一次眼跳都是中风。我记得第一次,雅米拉阿姨给我看她脖子上的肿块。“明天我会逃课,带你去看医生。”我说。将军笑着说:“那么,你干脆退学不去上课算了,我的孩子,你阿姨的病历就像鲁米的著作,厚厚好几册呢。”

但她发现,我不仅是听她诉说病痛的好听众。我深信不疑,就算我抓起来复枪杀人越货,也依然能得到她对我毫不动摇的怜爱。因为我治愈了她最大的心病,我使她免受折磨,摆脱了每个阿富汗母亲最大的恐惧:没有门户光彩的人来向她的女儿提亲。那她的女儿就会独自随着年华老去,无夫无子,无依无靠。凡是女人都需要丈夫,即使他扼杀了她唱歌的天赋。

并且,从索拉雅口中,我得知了在弗吉尼亚发生的事情的细节。

我们去参加婚礼。索拉雅的舅舅,沙利夫,替移民局工作那位,替他儿子娶了个纽瓦克的阿富汗女孩。婚礼举行的宴会厅,就是半年前我和索拉雅成百年之好的地方。我们站在一群宾客之中,看着新娘从新郎家人手中接过戒指。其时我们听到两个中年妇女在谈话,她们背对着我们。

“多么可爱的新娘啊,”她们中一个说,“看看她,那么美丽,就像月亮一般。”

“是的,”另外一个说,“而且还纯洁呢,品德良好,没有谈过男朋友。”

“我知道,我告诉你,男孩最好别和他表姐那样的女人结婚。”

回家路上,索拉雅放声大哭。我把福特驶向路边,停在弗里蒙特大道的一盏路灯下面。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撩拨着她的秀发,“谁在乎呢?”

“这太他妈的不公平了。”她嚎叫道。

“忘掉就好。”

“她们的儿子晚上到酒吧鬼混,寻欢作乐,搞大女朋友的肚子,未婚生子,没有人会说半句闲话。哦,他们只是找乐子的男人罢了。我不过犯了一次错,而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开始谈论清白和尊严,我一辈子将不得不背负这个罪名,抬不起头来。”

我伸出拇指,从她下巴抹去一颗泪珠,就在她的胎记上方。

“我没跟你说,”索拉雅说,眼里泛着泪花,“那天夜里,我爸爸掏出一把枪。他告诉……那人……说枪膛里有两颗子弹,如果我不回家,他就一枪打死他,然后自杀。我尖叫着,用各种各样的话骂我爸爸,跟他说他无法将我锁上一辈子,告诉他我希望他去死。”她又哭起来,泪水沾满嘴唇。“我真的对他那么说,说我希望他去死。”

“他把我带回家时,我妈妈伸臂抱住我,她也哭起来了。她在说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清,因为她口齿不清,说话含混。于是我爸爸将我带回我的房间,令我坐在化妆镜前面,给我一把剪刀,不动声色地叫我把头发都剪下来。我剪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出门。而当我走出去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或者那是想像出来的。四年过去了,那个地方离这儿三千英里,而我还能听到这些话。”

“让他们去死。”我说。

她破涕为笑,说:“提亲那夜,我在电话里把事情告诉你,原以为你会改变主意。”

“没有什么能改变,索拉雅。”

她微笑起来,握住我的手。“能够找到你我真幸运。你和我遇到的阿富汗男人都不同。”

“让我们永远别提这个了,好吗?”

“好的。”

我亲亲她的脸颊,驶离路边。我边开车边寻思自己何以与众不同。也许那是因为我在男人堆中长大,在我成长的时候,身旁没有女人,从未切身体会到阿富汗社会有时对待女人的双重标准。也许那是因为爸爸,他是非同寻常的阿富汗父亲,依照自己规则生活的自由人士,他总是先看社会规范是否入情入理,才决定遵从还是拒绝。

但我认为,我不在乎别人的过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自己也有过去。我全都知道,但悔恨莫及。

爸爸死后不久,索拉雅和我搬进弗里蒙特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离将军和雅米拉阿姨的寓所只有几条街。索拉雅的双亲给我们买了棕色的沙发,还有一套日本产的三笠瓷器(5),作为乔迁之礼。将军还额外送我一份礼物,崭新的IBM打字机。他用法尔西语写了一张字条,塞在箱子里面:

亲爱的阿米尔:

我希望你从这键盘上发现很多故事。

伊克伯·塔赫里将军

我卖掉爸爸的大众巴士,时至今日,我再也没回到跳蚤市场去。每逢周五,我会开车到墓地去,有时,我发现墓碑上摆着一束新鲜的小苍兰,就知道索拉雅刚刚来过。

索拉雅和我的婚姻生活变得波澜不兴,像例行公事。我们共用牙刷和袜子,交换着看晨报。她睡在床的右边,我喜欢睡在左边。她喜欢松软的枕头,我喜欢硬的。她喜欢像吃点心那样干吃早餐麦片,然后用牛奶送下。

那年夏天,我接到圣荷塞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主修英文。我在桑尼维尔找到一份保安工作,轮班看守太阳谷某家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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