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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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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经验中,他看见过许多次人世上的动乱,在这些动乱里,好人坏人都一样的被一个无形的大剪子剪掉,或碰巧躲开剪刀,而留下一条命。因此,他知道性命的脆弱,与善恶的不十分分明。在这种情形下,他只求凭着自己的劳力去挣钱吃饭,使心中平安。同时,在可能的范围中,他要作些与别人有益的事,以便死后心中还是平安的。他不为好人遭了恶报而灰心,也不为歹人得了好处而改节。他的老眼睛老盯着一点很远很远的光,那点光会教他死后心里平安。他是地道的中国人,仿佛已经活了几千年或几万年,而还要再活几千年或几万年。他永远吃苦,有时候也作奴隶。忍耐是他最高的智慧,和平是他最有用的武器。他很少批评什么,选择什么,而又无时不在默默的批评,默默的选择。他可以丧掉生命,而永远不放手那点远处的光。

他知道他会永生,绝不为一点什么波动而大惊小怪。有人问李四爷:“冠家是怎回事?”他只笑一笑,不说什么。他好象知道冠家,汉奸们,和日本人,都会灭亡,而他自己永远活着。

只有丁约翰不喜欢听大家的意见。说真的,他并不以为招弟的举动完全合理,可是为表示他是属于英国府的,他不能随便的人云亦云的乱说。他仍旧到冠家去,而且送去点礼物。他觉得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他,别人是不应干涉他,批评他的。

“舆论”开始由孙七给带到附近的各铺户去,由小崔带到各条街上去。每逢大赤包或招弟出来,人们的眼睛都射出一点好象看见一对外国男女在街上接吻那样的既稀奇又怪不好过的光来。在她们的背后,有许多手指轻轻的戳点。

大赤包和招弟感觉到了那些眼光与手指,而更加多了出来的次数。大赤包打扮得更红艳,把头扬得高高的,向“舆论”挑战。招弟也打扮得更漂亮,小脸儿上增加了光彩与勇敢,有说有笑的随着妈妈游行。

晓荷呢,天天总要上街。出去的时候,他走得相当的快,仿佛要去办一件要事。回来,他手中总拿着一点东西,走得很慢;遇到熟人,他先轻叹一声,象是很疲倦的样子,而后报告给人们:“唉!为父母的对儿女,可真不容易!只好‘尽心焉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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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野求找不到姐丈钱默吟,所以他就特别的注意钱先生的孙子——钱少奶奶真的生了个男娃娃。自从钱少奶奶将要生产,野求就给买了催生的东西,亲自送到金家去。他晓得金三爷看不起他,所以要转一转面子。在他的姐姐与外甥死去的时候,他的生活正极其困苦,拿不出一个钱来。现在,他是生活已大见改善,他决定教金三爷看看,他并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再说,钱少奶奶住在娘家,若没有钱家这面的亲戚来看看她,她必定感到难过,所以他愿以舅公的资格给她点安慰与温暖。小孩的三天十二天与满月,他都抓着工夫跑来,带着礼物与他的热情。他永远不能忘记钱姐丈,无论姐丈怎样的骂过他,甚至和他绝交。可是,他随时随地的留神,也找不着姐丈,他只好把他的心在这个小遗腹子身上表现出来。他知道姐丈若是看见孙子,应当怎样的快乐;钱家已经差不多是同归于尽,而现在又有了接续香烟的男娃娃。那么,钱姐丈既然没看到孙子,他——野求——就该代表姐丈来表示快乐。

还有,自从他给伪政府作事,他已经没有了朋友。在从前,他的朋友多数是学术界的人。现在,那些人有的已经逃出北平,有的虽然仍在北平,可是隐姓埋名的闭户读书,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样,为了家庭的累赘,无法不出来挣钱吃饭。对于那不肯附逆的,他没脸再去访见,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头去,不敢打招呼。对那与他一样软弱的老友,大家也断绝了往来,因为见了面彼此难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为朋友。再说,新的同事们里面,最好的也不过是象他自己的这路人——虽然心中晓得是非善恶,而以小不忍乱了大谋,自动的涂上了三花脸。其余的那些人,有的是浑水摸鱼,乘机会弄个资格;他们没有品行,没有学识,在国家太平的时候,永远没有希望得到什么优越的地位;现在,他们专凭钻营与无耻,从日本人或大汉奸的手里得到了意外的腾达。有的是已经作了一二十年的小官儿,现在拚命的挣扎,以期保持住原来的地位,假若不能高升一步的话;除了作小官儿,他们什么也不会,“官”便是他们的生命,从谁手中得官,他们便无暇考虑,也不便考虑。这些人们一天到晚谈的是“路线”,关系,与酬应。野求看不起他们,没法子和他们成为朋友。他非常的寂寞。同时,他又想到乌鸦都是黑的,他既与乌鸦同群,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们呢?他又非常的惭愧。

好吧,即使老友都断绝了关系,新朋友又交不来,他到底还有个既是亲又是友的钱默吟啊。可是,默吟和他绝了交!北平城是多么大,有多少人啊,他却只剩下了个病包儿似的太太,与八个孩子,而没有一个朋友!寂寞也是一种监狱!

他常常想起小羊圈一号来。院子里有那么多的花,屋中是那么安静宽阔,没有什么精心的布置,而显出雅洁。那里的人是默吟与孟石,他们有的是茶,酒,书,画,虽然也许没有隔宿的粮米。在那里谈半天话是多么快活的事,差不多等于给心灵洗了个热水浴,使灵魂多出一点痛快的汗珠呀。可是,北平亡了,小羊圈一号已住上了日本人。日本人享受着那满院的花草,而消灭了孟石,仲石,与他的胞姐。凭这一点,他也不该去从日本人手中讨饭吃吧?

他吃上了鸦片,用麻醉剂抵消寂寞与羞惭。

为了吃烟,他须有更多的收入。好吧,兼事,兼事!他有真本事,那些只会浑水摸鱼的人,摸到了鱼而不晓得怎样作一件象样的公文,他们需要一半个象野求这样的人。他们找他来,他愿意多帮忙。在这种时节,他居然有一点得意,而对自己说:“什么安贫乐道啊,我也得过且过的瞎混吧!”为了一小会儿的高兴,人会忘了他的灵魂。

可是,不久他便低下头去,高兴变成了愧悔。在星期天,他既无事可作,又无朋友可访,他便想起他的正气与灵魂。假若孩子们吵得厉害,他便扔给他们一把零钱,大声的嚷着:“都滚!滚!死在外边也好!”孩子出去以后,他便躺在床上,向烟灯发楞。不久,他便后悔了那样对待孩子们,自己嘀咕着:“还不是为了他们,我才……唉!失了节是八面不讨好的!”于是,他就那么躺一整天。他吸烟,他打盹儿,他作梦,他对自己叨唠,他发楞。但是,无论怎着,他救不了自己的灵魂!他的床,他的卧室,他的办公室,他的北平,都是他的地狱!

钱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开始觉得心里镇定了一些。他自己已经有八个孩子,他并不怎么稀罕娃娃。但是,钱家这个娃娃仿佛与众不同——他是默吟的孙子。假若“默吟”两个字永远用红笔写在他的心上,这个娃娃也应如此。假若他丢掉了默吟,他却得到了一个小朋友——默吟的孙子。假若默吟是诗人,画家,与义士,这个小娃娃便一定不凡,值得敬爱,就象人们尊敬孔圣人的后裔似的。钱少奶奶本不过是个平庸的女人,可是自从生了这个娃娃,野求每一见到她,便想起圣母像来。

附带使他高兴的,是金三爷给外孙办了三天与满月,办得很象样子。在野求者,金三爷这样肯为外孙子花钱,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钱默吟。那么,金三爷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须和他成为朋友。友情的结合往往是基于一件偶然的事情与遭遇的。况且,在他到金家去过一二次之后,他发现了金三爷并没有看不起他的表示。这也许是因为金三爷健忘,已经不记得孟石死去时的事了,或者也许是因为野求现在身上已穿得整整齐齐,而且带来礼物?不管怎样吧,野求的心中安稳了。他决定与金三爷成为朋友。

金三爷是爱面子的。不错,他很喜欢这个外孙子。但是,假若这个外孙的祖父不是钱默吟,他或者不会花许多钱给外孙办三天与满月的。有这一点曲折在里面,他就渴望在办事的时候,钱亲家公能够自天而降,看看他是怎样的义气与慷慨。他可以拉住亲家公的手说:“你看,你把媳妇和孙子托给了我,我可没委屈了他们!你我是真朋友,你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孙子!”可是,钱亲家公没能自天而降的忽然来到。他的话没有说出的机会。于是,求其次者,他想能有一个知道默吟所遭受的苦难的人,来看一看,也好替他证明他是怎样的没有忘记了朋友的嘱托。野求来得正好,野求知道钱家的一切。金三爷,于是,忘了野求从前的没出息,而把腹中藏着的话说给了野求。野求本来能说会道,乘机会夸赞了金三爷几句,金三爷的红脸上发了光。乘着点酒意,他坦白的告诉了野求:“我从前看不起你,现在我看你并不坏!”这样,他们成了朋友。

假若金三爷能这样容易的原谅了野求,那就很不难想到,他也会很容易原谅了日本人的。他,除了对于房产的买与卖,没有什么富裕的知识。对于处世作人,他不大知道其中的绝对的是与非,而只凭感情去瞎碰。谁是他的朋友,谁就“是”;谁不是他朋友,谁就“非”。一旦他为朋友动了感情,他敢去和任何人交战。他帮助钱亲家去打大赤包与冠晓荷,便是个好例子。同样的,钱亲家是被日本人毒打过,所以他也恨日本人,假若钱默吟能老和他在一块儿,他大概就会永远恨日本人,说不定他也许会杀一两个日本人,而成为一个义士。不幸,钱先生离开了他。他的心又跳得平稳了。不错,他还时常的想念钱亲家,但是不便因想念亲家而也必须想起冠晓荷与日本人。他没有那个义务。到时候,他经女儿的提醒,他给亲家母与女婿烧化纸钱,或因往东城外去而顺脚儿看看女婿的坟。这些,他觉得已经够对得起钱家的了,不能再画蛇添足的作些什么特别的事。况且,近来他的生意很好啊。

假若一个最美的女郎往往遭遇到最大的不幸,一个最有名的城也每每受到最大的污辱。自从日本人攻陷了南京,北平的地位就更往下落了许多。明眼的人已经看出:日本本土假若是天字第一号,朝鲜便是第二号,满洲第三,蒙古第四,南京第五——可怜的北平,落到了第六!尽管汉奸们拚命的抓住北平,想教北平至少和南京有同样的份量,可是南京却好歹的有个“政府”,而北平则始终是华北日军司令的附属物。北平的“政府”非但不能向“全国”发号施令,就是它权限应达到的地方,象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也都跟它貌合心离,因为济南,太原,开封,都各有一个日军司令。每一个司令是一个军阀。华北恢复了北伐以前的情形,所不同者,昔日是张宗昌们割据称王,现在代以日本军人。华北没有“政治”,只有军事占领。北平的“政府”是个小玩艺儿。因此,日本人在别处打了胜仗,北平本身与北平的四围,便更遭殃。日本在前线的军队既又建了功,北平的驻遣军司令必然的也要在“后方”发发威。反之,日本人若在别处打了败仗,北平与它的四围也还要遭殃,因为驻遣军司令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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