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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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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之后,就觉得这黄三一无所长,总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
经经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我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
  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镜子和一堆乱书之间,发见
了一个翻开着的大红纸的帖子。他一把抓来,瞪着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
  小时每小时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时
  间计算此约
  贤良女学校校长何万淑贞敛衽谨订
            中华民国十三年夏历菊月吉旦〔4〕立

  “‘尔础高老夫子’?谁呢?你么?你改了名字了么?”黄三一看完,就性急
地问。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确改了名字了。然而黄三只会打牌,到现在
还没有留心新学问,新艺术。他既不知道有一个俄国大文豪高尔基〔5〕,又怎么说
得通这改名的深远的意义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并不答复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闹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了!”黄三放下聘书,说。“我们
这里有了一个男学堂,风气已经闹得够坏了;他们还要开什么女学堂,将来真不知
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才罢。你何苦也去闹,犯不上……。”
  “这也不见得。况且何太太一定要请我,辞不掉……。”因为黄三毁谤了学校,
又看手表上已经两点半,离上课时间只有半点了,所以他有些气忿,又很露出焦躁
的神情。




  “好!这且不谈。”黄三是乖觉的,即刻转帆,说,“我们说正经事罢:今天
晚上我们有一个局面。毛家屯毛资甫的大儿子在这里了,来请阳宅先生〔6〕看坟地
去的,手头现带着二百番〔7〕。我们已经约定,晚上凑一桌,一个我,一个老钵,
一个就是你。你一定来罢,万不要误事。我们三个人扫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开口。
  “你一定来,一定!我还得和老钵去接洽一回。地方还是在我的家里。那傻小
子是‘初出茅庐’,我们准可以扫光他!你将那一副竹纹清楚一点的交给我罢!”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来,到床头取了马将牌盒,交给他;一看手表,两点四十
分了。他想:黄三虽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经做了教员,还来当面毁谤学堂,又打
搅别人的豫备功课,究竟不应该。他于是冷淡地说道:
  “晚上再商量罢。我要上课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纲鉴》看了一眼,拿起教科书,装在新皮包里,
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黄三出了门。他一出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
钻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贤良女学校,即将新印的名片交给一个驼背的老门房。不一忽,
就听到一声“请”,他于是跟着驼背走,转过两个弯,已到教员豫备室了,也算是
客厅。何校长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
“玉皇香案吏”〔8〕的,新近正将他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
《大中日报》上。
  “阿呀!础翁!久仰久仰!……”万瑶圃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腿关节接连
弯了五六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瑶翁!久仰久仰!……”础翁夹着皮包照样地做,并且说。
  他们于是坐下;一个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两杯白开水来。高老夫子看看对面
的挂钟,还只两点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点。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义务论’,
真真要言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们的座右铭,座右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
欢文学,可是,玩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
的盛德乩坛〔9〕天天请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
就是蕊珠仙子〔10〕,从她的语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
名人唱和,也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
哈!”
  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之兴亡——本
没有十分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
又涌出许多断片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
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
了五回,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
是第一回……这就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着指头看去,
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聚精会神,
赶紧想一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但做诗究竟
不是大家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两仪〔12〕,非天曹所喜。
兄弟还很同她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当,
即易流于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
倚,合乎中庸,一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
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植物园,走进
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瑶圃
从大襟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
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
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
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来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旁边了。他只
得跨上讲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
书本,来开讲“东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
“东晋之偏安”。书脑〔13〕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
动静。他猜想这是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
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
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石勒〔14〕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
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
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
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
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
顶是白而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
扩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
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15〕,
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
还没有响,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16〕
之勃兴”了,接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地说,一面
点一点头,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他便惘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
遭了什么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
他的头撞得树叶都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
道:桑桑科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瑶翁也踪影
全无了。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
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
于觉得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
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更加坚固了。
晚上就写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来挽留,又怎么办呢?——
也不去。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
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了。正要坐下,
又觉得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
  一切大概已经打叠停当,桌上只剩下一面镜子,眼界清净得多了。然而还不舒
适,仿佛欠缺了半个魂灵,但他当即省悟,戴上红结子的秋帽,径向黄三的家里去
了。
  “来了,尔础高老夫子!”老钵大声说。
  “狗屁!”他眉头一皱,在老钵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说。
  “教过了罢?怎么样,可有几个出色的?”黄三热心地问。
  “我没有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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