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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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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山东老,造钩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子,果然很
知道。“并不远。你回转去,走过十字街,从右手第二条小道上朝东向南,再往北
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之后,这才牢牢的记在心里,谢过主
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也不错的: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
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鲁国公输般寓”。
  墨子拍着红铜的兽环〔18〕,当当的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横眉
怒目的门丁。他一看见,便大声的喝道:
  “先生不见客!你们同乡来告帮〔19〕的太多了!”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什么声息也没有。然而这目光
的一射,却使那门丁安静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只得进去禀他的主人。公
输般正捏着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个你的同乡来告帮了……这人可是有些古怪……”门丁轻轻的
说。
  “他姓什么?”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叫起来,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阶下去。门丁也吃
了一惊,赶紧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公输般高兴的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么?还是忙?”
  “是的。总是这样……”
  “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静的说。“想托你去杀掉他……”
  公输般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这一句话,主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义不杀人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的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的说道:“可是
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
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
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
少,然而杀多,不能说是知类。先生以为怎样?……”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的说。“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然而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20〕。公输般
知道拗不过,便答应立刻引他去见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
诚恳的说道: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因为这里是和俺家乡不同,什么都讲阔绰的。还是
换一换便当……”
  “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的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
在没有工夫换……”

                                   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刻接见了,用不着费力。

  墨子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
从从容容的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
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说。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车的和破
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
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却
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楚王是一位爱好新奇的王,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来。墨子却解下
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子,算是城;把几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
一份交与公输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片一进,守的
就一架,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
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
一进一退的支架着,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明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出扫兴的神色,
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
  楚王也觉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怎么赢你的,”停了一会,公输般讪讪的说。“但是我不说。”
  “我也知道你怎么赢我的,”墨子却镇静的说。“但是我不说。”
  “你们说的是些什么呀?”楚王惊讶着问道。
  “公输子的意思,”墨子旋转身去,回答道,“不过想杀掉我,以为杀掉我,
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
械,在宋城上,等候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杀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动的说。“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罢。”

                                   五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输般借他的衣
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
他吃午饭——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21〕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人的东西,
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22〕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
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
送你天下哩!”〔23〕
  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鱼,
只吃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
辣椒:
  “请呀请呀!”他指着辣椒酱和大饼,恳切的说,“你尝尝,这还不坏。大葱
可不及我们那里的肥……”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钩拒,你的义也有钩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说。“我用爱来钩,
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
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
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
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24〕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
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实是不会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
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着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拿
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
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
拙,也就是坏的。”〔25〕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
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
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
走。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
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
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
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26〕,募去了破包袱;到
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
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子夏姓卜名商,春秋时卫国人,孔丘的弟子。
  〔3〕公孙高古书中无可查考,当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4〕墨子(约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曾为宋国大夫,我
国古代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者。他主张“兼爱”,反对战争,具有“摩顶放踵,
利天下,为之”(孟轲语)的精神。他的著作有流传至今的《墨子》共五十三篇,
其中大半是他的弟子所记述的。《非攻》这篇小说主要即取材于《墨子·公输》,
原文如下:“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按齐
应作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
子曰:‘北方有侮臣,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悦)。子墨子曰:‘请献十金。’
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
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按即楚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
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
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乎,
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
公输盘曰:‘诺。’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而欲窃
之;舍其锦绣,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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