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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阉全传-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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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站在对墙,叫进忠去问。进忠到门前,并不见个人;站了半会,也没人出来,只得走进去,看见门都锁着,没有在家。进忠便往外走,撞见一人进来,喝道:“做甚么?撞日朝哩!”进忠往外就跑,那赶了出来。一娘迎上前,道了个万福,道:“借问老爹,这班可是苏州小班?”那人道:“正是。”
  一娘道:“班里可有个姓魏的?”那人想了一会,道:“有个哩。”一娘道:“他是我的亲眷,相烦老爹进去唤他出来。”那人道:“不在家,到内相家做戏去了,明日来罢。”一娘谢别,走上大街,叫驴子回下处来。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许多苦楚,今日才有好处。”
  回到寓所,心中有事,哪睡得着?正是:
  良夜迢迢玉漏迟,几回歌枕听寒鸡。
  举头见月浸窗纸,疑是天光起着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点头换出扶桑日,呵气吹残北斗星。
  天色才明,就起来梳洗,吃过饭,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寻他,恐怕班里人看见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当。”踟躇了一会,“还是叫辰生去罢。”
  遂叫辰生来,分付道:“你到昨日那班里去问声,可有个魏云卿,他是苏州人,是我姨弟。你寻到他,说我特来投他,是必同他来。”说毕,进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转来道:“你可记得么?”进忠道:“记得。”又去了。一娘又唤回来道:“你莫忘了,说遍我听。”进忠道:“这几话有甚难记?”一娘把了些钱与他叫驴、买东西吃,进忠接了。才走出门,一娘又叫回来。进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么?你要去自去,我不会说!”把钱向地一掠,使性子坐着不动。一娘央了他半日,才拾起钱来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东西与你带去。”向手上解下一个小小金牌子来,代他扣在指头上,道:“这是我姨娘与我的,你带去,见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这里了。”进忠拿了,飞也似的去了。
  一娘独坐等信,好不心焦。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过一刻,道:“此刻好说话了。”一条心总想着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见回来,想道:“大约是留他吃酒饭哩!”又等了半日,渐渐天晚,也不见回来,又想道:“我昨日耽搁了许多工夫,回来也只午后,他是熟路,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定是在路上贪顽了。”
  自己坐在店门前,等到日落,才远远望见辰生独自跑回。一娘迎到檐前,问道:“你怎么去这一日才来?可曾寻到他?怎么不同他来?”进忠喘了一会气,才说道:“鬼也没得一个。”一娘道:“怎么说?”进忠说:“我到他门前,见门关着,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才有人开门。我正要问他,他又出去了,又等了半日才回来。又要问他,他又同人说着话进去了,我只得坐在门栏上。半日才见昨日那人家来问我:”可曾见他?‘我说:“没有’。那人道:”等我叫他出来。‘那人进去,叫出个髡头小孩子来,才好十七八岁,问道:“哪个寻我?’我说:”寻魏云卿的。‘那小子道:“没有’。竟关上门进去了。那人后又出来问道:”可是他?‘我说:“不是魏云卿。’那人道:”这一带班里总没有个魏云卿,想是在别的班里。‘我说:“不认得。’那人道:”我同你走走去。‘将一条巷子都走遍了,也没得。那人道:“五十班苏、浙腔都没有,想是去了。前门上还有几班,你再去寻寻看。’那人就去了,我也来了。”一娘听见不是,正是:
  眉头搭上三横锁,心内频添万斛愁。
  不觉眼中垂泪,心里想道:“我受了千辛万苦,死中得活,也只为这冤家,谁知今日又成画饼!”连晚饭也不吃,就和衣睡了。一夜忧苦自不必说。
  次早起来,只得又叫进忠支孝顺胡同去访问,并无消息。住在店内,逢着吴下人便问,也无一人知道。又想道:“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个衙门里?”又央人到各衙门里访,也无踪迹。又住了些时,客店里人杂,进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骰子,斗纸牌。一娘着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来。后来便整几夜不归,一娘说说他,他便乱嚷乱跳。一日回来反向娘要钱买酒吃,一娘回他没钱,他竟将一娘的新花绸裙子拿着就走,又几夜不归。一娘气得要死。正值京中米粮贵,又无进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盘费都完了。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态,当日苦留不住,今日穷了又来,恐人恶嫌。进忠也恋着那班人顽耍,反说道:“当日谁叫你来的?如今又带着鬼脸子去求人。”母子们又吵闹了一场。渐渐衣服当尽,看看交冬,天气冷得早,衣食无措,一娘只得重整旧业,买了个提琴沿街卖唱,走了几日,觅不到三五十文钱,连房钱也不彀。一则脚小难行,二则京中灰大,一脚下去,连鞋帮都陷下去了,提起来时,鞋又掉了,一日走不上几家,故无多钱。回到下处坐着烦恼,店家道:“走唱最难觅钱,如今御河桥下新开了个酒馆,十分齐整,你不如到那里赶座儿,还多得些钱。”
  次早,一娘走进城来,竟往御河桥来,迎着北风,好生寒冷,不一时望见一所酒楼,只见:
  湘帘映日,小阁临流。一条青旆招摇,几处纱窗掩映。门迎禁院,时闻仙乐泠泠;轩傍宫墙,每见香花馥馥。金水河,牙樯锦缆,时时知味停舟;长安街,公子王孙,日日闻香下马。只少神仙留玉佩,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进店来,先对店主道了个万福,道:“爷,我是个南边人,略知清曲,敢造宝店,胡乱伏事贵客,望爷抬举。”店家见他生得标致,先引得动人,便说道:“且请坐,还没有客来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里?”
  一娘道:“前门陆家饭店。”店家道:“共有几口?”一娘道:“只有一个小孩子。”店家道:“这也容易养活。”一娘道:“全仗爷抬举作成。”店家道:“一路风吹坏了,小二拿壶暖酒与大嫂荡寒。”店家收拾了四个小碟儿,小二拿上酒来,店家走来陪他。一娘奉过店家酒,拿起提琴来,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称赞不已,连走堂的、烧火的都挤来听,齐声喝采。店家喜他招揽得人来,就管待了中饭,到晚,吃了晚饭,又吃了壶热酒,才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钱三五钱不等,甚是得济。
  一日回来,进忠已四五日不归,到黄昏时,吃得大醉而来。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说他道:“你终日跟那起人做一处,必做不出好事来。
  这禁城内比不得石林庄,若弄出事来,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馆内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还可寻钱贴用。“进忠道:”没得舍脸。“说着跑出去了。
  一娘气了一会,才到酒馆中来,唱了半日,到东边一个小阁里来,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对饮,上手是个清秀小官,对坐的那个人,头戴密绒京帽,身穿元色潞绸直身,生得肥伟长大,见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转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几杯,一娘起身走到对席上唱,那人犹自看着他。
  又唱过一遍,钱都收了,重到阁子上,见那两个人已去了。一娘走出来,见那二人还伏在柜上与店家说话。一娘站在旁边伺侯,只听得店家道:“晓得!领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没有把钱与一娘。店家点头,唤一娘到面前说道:“才二位是吏科里的掌家,他晚间要留你谈谈。”一娘道:“使不得,我下处没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门好不势耀利害,我却不敢违拗,当不利他的计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将小阁儿收拾干净,铺下床帐等候。到黄昏时二人才来,到阁上坐下,请一娘上来坐在那小官肩下,摆上肴馔。店家道:“二位爷请些,总是新鲜的。”一娘奉过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过骰子,请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啧啧称羡。那人道:“从来南曲没有唱得这等妙的,正是‘词出佳人口’。记得小时在家里的班昆腔戏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绝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见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师虽有数十班,总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爷贵处那里?”
  那人道:“山东。”一娘道:“我也曾走过山东的,爷是那一府?那人道:”临清。“一娘道:”我也曾在临清住了二年的,那里有位王尚书老爷,爷可知道么?“那人道:”王太老爷去世了,你怎么认得的?“一娘道:”我在山东走过好几府,惟在临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内顽耍,王大爷十分和气,不知可曾中否?“
  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么?”一娘道:“正是。爷怎么认得的?”那人道:“我说有几分面熟哩!先见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来,原来比当日胖了。”一娘新道:“老了。”那人道:“还不觉,丰姿如旧。如今大爷做到吏科给事,奶奶时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访寻你哩。你家老丑与辰生好么?”一娘将前事大概说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寻你不见,原来遭了这些大变。”一娘道:“爷上姓?”那人道:“我还认得你,你到不认得我了?我是贻安。”一娘道:“爷发了身了,故此不认得。这位爷尊姓?”贻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吴爷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别十五六年,当初只好十多岁。”店家道:“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各饮一杯。”六郎道:“我们就行个喜相逢的令罢!六个骰子凑数算,少一点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赌酒,直至三更才散。贻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两人都是久旷的,说不尽一夜欢娱。
  次日还未起来时,王府里早差了长班来接,一娘慌忙起来梳洗,吃了早饭,上马同至王老爷赐第。门上回过,里面传梆,着家人出来唤一娘进去。
  管家婆引进后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头去,王奶奶一把扯起来道:“好人呀!一去就不来了,叫我何处不着人问到了你!一向在那里的?辰生好么?”
  一娘道:“多谢奶奶挂念。”遂将别后事细说一遍。王奶奶道:“原来受了这许多磨难的,我说怎的不见你来?”丫头拿茶来与他吃,王奶奶才来梳洗。一娘坐在旁边,只听得房内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几位公子?”
  王奶奶道:“我生了两个,都读书去了。这是丫头生的。”梳洗毕,拿上茶来,一娘吃了点心。王奶奶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取了两件绵衣与他换了。少顷,王老爷回来。一娘出来迎接,见王老爷比前胖了许多。见了一娘道:“贵人难见面,一向在那里的?”一娘叩了头,王老爷换了便服道:“坐着。”
  一娘道:“老爷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爷道:“你又讲起礼来了。”一娘只得坐下。王老爷道:“你没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里的?”王奶奶将他遇难之事说了。王老爷道:“你家老丑殁了,可曾另寻个对儿?”一娘道:“没有。”王老爷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门陆家饭店里。”
  王老爷道:“分付长班把他行李发来,并唤他孩子来。”小厮答应去了。王老爷道:“老一来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临清去顽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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