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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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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帝啊,他还没有走进房间,干脆就在楼梯上讲出来了,”她对着挂在她床头上方的圣像,心乱如麻地说,“他事先也没向我献过殷勤,就这么古怪地、蹊跷地讲出来了。

……“

在孤身一人的处境里,她的不安每个钟头都在增长。她一个人没有力量应付这种沉重的心境。应当有个人听她讲一 讲,对她说她做得对才成。然而她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她的母亲早已去世,至于她的父亲,她认为是个怪人,她不能跟他认真谈话。他那种任性的脾气、过于爱抱怨的性情、意义不明的手势总是弄得她不自在。只要她一跟他谈话,他就立刻开始讲他自己。在祷告的时候,她也不能谈得十分畅快,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要向上帝祈求什么。

茶炊端来了。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饭厅,脸色十 分苍白,疲倦,带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烧茶,这是她的本分,然后她给她父亲斟上一杯。谢尔盖·包利绥奇穿着他那件长过膝盖的上衣,满脸通红,头发也没梳,手揣在衣袋里,在饭厅里走动不停,然而不是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而是胡乱地走,活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在桌子旁边站住,津津有味地喝下那杯茶,又走动起来,一直在想什么心事。

“拉普捷夫今天向我求婚来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脸红了。

医师瞧着她,仿佛没有听懂。

“拉普捷夫?”他问。“巴纳乌罗夫太太的弟弟吗?”

他爱他的女儿。固然,他女儿早晚要出嫁,离开他,可是他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孤身一人是他所害怕的,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如果他一个人待在这所大房子里,他就会中风,可是这一点他不喜欢照直说出来。

“哦,我很高兴,”他说,耸耸肩膀。“我衷心向你道喜。

这一下子你可要大大高兴了,因为你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跟我分手了。我完全了解你。在你这种年纪,跟你的老父亲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病人住在一起,一定很难受。我非常了解你。要是我早一点死,要是魔鬼抓了我去,大家倒会很痛快。

我衷心向你道喜。“

“我回绝他了。”

医师顿时心头轻松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停住口,只得接着说下去:“我纳闷,老早就在纳闷:为什么人家至今还没把我送进疯人院去?为什么我身上穿着这件上衣,却没穿疯子的紧身衣?我至今仍然相信真,相信善,我是个理想主义的傻瓜,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岂不就是疯癫?对于我的真心实意,对于我的诚实态度,人家是怎样回报的呢?人家几乎往我的身上扔石子,骑到我脖子上来。就连我的至亲骨肉也一心要骑到我的脖子上来,叫鬼抓了我这个老笨蛋去。……”“跟您简直没法照普通人那样谈话!”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

她猛然从桌旁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想起她父亲常常对她不公平,就十分气愤。然而过了一忽儿她又觉得对父亲歉然,等到他动身到俱乐部去,她就送他下楼,亲自给他关门。外面天气不好,刮风。房门被风吹得发抖,前厅里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几乎把蜡烛吹熄。尤丽雅走遍楼上各个房间,对着所有的窗子和房门画十字。风哀号,似乎有什么人在房顶上走动。她从来还没这么烦闷过,也没觉得这么孤单过。

她问自己:她只因为这个人的外貌不中她的意就拒绝了他,这做得对吗?不错,她不喜欢他,嫁给他就无异于永远放弃自己的梦想,放弃自己关于幸福和夫妇生活的观念,可是日后她会遇见她所梦想的那种男人,爱上他吗?她已经二 十一岁了。这个城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对象。她想象她所认识的所有男子,文官啦,教师啦,军官啦,其中有的已经结婚,他们的家庭生活空洞乏味得惊人;有的不招人喜欢,缺乏光采,不聪明,不道德。拉普捷夫呢,不管怎样总还是莫斯科人,在大学毕了业,会说法国话。他住在京城里,那儿有许多聪明的、高尚的、出色的人,那儿繁华,有非常好的剧院,有音乐晚会,有头一流的女裁缝,有糖果点心店。……《圣经》上写着妻子必须爱自己的丈夫,小说里也认为爱情有重大的意义,然而这是不是言过其实呢?莫非家庭生活缺了爱情就不行?其实,大家都说爱情很快就会过去,剩下来的无非是习惯罢了,家庭生活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爱情,也不在于幸福,而在于责任,例如教养儿女,操持家务,等等。再者,《圣经》所说的对丈夫的爱也许指的就是对一般人的那种爱,对他的尊敬和宽容。

夜里,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专心地念晚祷词,然后跪下去,两只手按在胸口上,瞧着圣像前小灯的火苗,带着感情说:“开导我吧,保护我们的圣母!开导我吧,主!”

她生平遇到过许多老姑娘,境况贫困,地位卑微。她们沉痛地懊悔,觉得以前不该拒绝那些求婚的男子。她自己会不会也落到这种下场呢?她要不要索性去进修道院,或者去做护士?

她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在自己胸前画十字,又朝周围的空间画十字。突然,过道里响起尖厉凄凉的门铃声。

“哎呀,我的上帝啊!”她说,铃声闹得她周身不好受。她躺在那儿,一直在想,这种内地的生活多么缺乏变化,单调,同时又不安宁。她常常发抖,担心会出什么事,生气,或者觉得自己不对,最后她的神经紧张得不得了,甚至不敢从被子底下往外看。

过了半个钟头,门铃声又响起来,还是那么尖厉。大概女仆睡着了,没听见。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点上蜡烛,浑身发抖,心里恼恨女仆,动手穿衣服。等她穿好衣服,走到过道上,使女却已经在楼下关门了。

“我还当是老爷回来了,不料来的是病家,”她说。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从五屉柜里取出一副纸牌,暗自定下一个解决的办法:把纸牌洗好,然后把洗过的牌分成两叠,上下倒置,如果底下的一张是红色的牌,那意思是“行”,也就是说,应当同意拉普捷夫的求婚,如果是一张黑色的牌,那意思是“不行”。结果那张牌是黑桃十 。

这使她心安下来,她睡着了,可是一到早晨,又是“行”也不成,“不行”也不成。她心想:要是她有意,现在她倒可以改变她的生活了。这个想法煎熬她,她筋疲力尽,觉得自己生病了。可是十一点刚敲过,她还是穿好衣服,去探望尼娜·费多罗芙娜。她想跟拉普捷夫见面,也许现在她会觉得他好一些,或许她一向错看了他也未可知。……她逆着风走路很困难,几乎走不动,两只手按住帽子,由于风沙大,她什么也看不见。

..



《三年》四

 生


拉普捷夫走进他姐姐的房间,出乎意外地看见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就又感到了一个遭到嫌弃的人的屈辱心情。他暗自推断:既然发生过昨天那件事以后她还能够这样轻松地到他姐姐这儿来,跟他见面,可见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认为他是一个极其渺小的人物。然而临到他跟她打招呼,她脸色却发白,眼睛底下粘着灰尘,悲哀而负咎地瞧着他,他心里才明白她也在受苦。

她身体不舒服。她坐了不久,只有十分钟光景,就起身告辞了。她一面走出去,一面对拉普捷夫说:“请您送我回家吧,阿历克塞·费多雷奇。”

他们默默地在街上走着,按住帽子,他走在后面,极力给她挡住风。胡同里风势小一点,在这儿他们俩才并排走路。

“要是昨天我态度冷淡,那就请您原谅我,”她开口了,声调发颤,仿佛她要哭出来了。“真是受罪啊!我一夜没睡好。”

“我倒通宵睡得很香,”拉普捷夫说,眼睛没看她,“不过,这并不是说我心里好受。我的生活破碎了,我深深地不幸,自从您昨天拒绝我以后,我就象个中了毒的人似的走来走去。最难启齿的话昨天已经说出口了,今天我跟您在一起就不再觉得别扭,能够痛痛快快地讲话了。我爱您胜过爱我的姐姐,胜过爱我故去的母亲。……没有姐姐,没有母亲,我能够生活下去,过去也确实生活下来了,可是缺了您,生活在我就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我没法生活下去。……”如同往常一样,这时候他猜出了她的心意。他明白她想重提昨天的事,她只为了这一点才请求他送她,此刻正带着他到她家里去。不过,她除了昨天的回绝以外,还能补充些什么呢?她想出了什么新的话呢?从种种迹象看来,从她的目光、从她的笑容看来,甚至从她跟他并排走路的时候昂起头、挺起肩膀的神态看来,他明白她依旧不爱他,他在她眼里是生疏的。那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医师谢尔盖·包利绥奇在家。

“欢迎光临,见到您非常高兴,费多尔·阿历克塞伊奇,”他说,把他的本名和父名弄混了。“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早先他没有这样客气过,拉普捷夫推断医师已经知道他求婚的事,他不喜欢这一点。现在他坐在客厅里,这个房间里寒伧而庸俗的摆设和那些不高明的画片都给他留下古怪的印象。虽然这儿有圈椅,又有带罩子的大灯,可是看上去这个客厅仍旧象是个不适于住人的地方,倒象是一个宽敞的板棚。显然,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象医师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舒服。另一个房间比这几乎大一倍,叫做大厅,那儿只有一些椅子,象跳舞厅一样。拉普捷夫坐在客厅里,跟医师谈他的姐姐,有一个疑问开始折磨他。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到他姐姐尼娜那儿去,后来又带着他到这儿来,莫非是为了对他说明她接受了他的求婚?啊,这多么可怕呀,不过最可怕的是他的心里竟能生出这样的疑问。他暗自想象昨天傍晚和夜里这父女两人商量了很久,也许争论了很久,然后达到一致的结论:尤丽雅拒绝一个有钱人的求婚未免做得轻率。他的耳朵里甚至响起在这种情形下做父母的常说的一些话:“不错,你不爱他,可是另一方面,你想想看,你可以做成多少好事啊!”

医师要出门去看病人了。拉普捷夫想跟他一块儿走,可是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请您再坐一会儿,我求求您。”

她非常痛苦,心情沮丧。现在她对她自己强调说:单单因为他不招她喜欢,她就拒绝这样一个正派、善良而且热爱她的人,特别是她嫁给他以后就有可能改变她的生活,改变她的忧郁、单调、闲散的生活,改变她的虚度青春岁月而前途看不见一点光明的生活,总之,在这类情形下拒绝这件婚事,简直是发疯,简直是任性和苛求,说不定连上帝都会为这件事惩罚她的。

她父亲走了。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她就忽然在拉普捷夫面前站住,脸色白得吓人,同时用果断的口气说:“我昨天想了很久,阿历克塞·费多雷奇。……我接受您的求婚。”

他弯下腰去吻她的手,她用冰凉的嘴唇别扭地吻一下他的头。他感到在这个表白爱情的场面中缺乏主要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爱情,而却有许多不必要的东西。他恨不得大叫一 声,跑出门外,立刻回到莫斯科去,可是她站得那么近,显得那么美丽,于是一股热情忽然从他的心里涌起,他暗想现在再考虑也已经迟了,就热烈地搂住她,紧紧地拥抱她,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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