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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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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参议夫人,克罗蒂尔德,克利斯蒂安,伊达·永格曼,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都聚集在客厅里,冬妮和汉诺吃力地扶着准备好的礼物,一块大纪念牌……老参议夫人第一个向他的儿子表示祝贺。

“我亲爱的儿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应该永远赞美主的仁慈……是主的仁慈赐给了我们这一切……”她感动得落下眼泪来。

议员被母亲搂抱在怀中,心中不禁一阵发软。仿佛他内部某种东西已经溶解,离他而去。他激动得不知所措,内心充满了一种怯懦的欲求:他要永远依在母亲的怀中,贴在她的胸上,沉浸在那从她柔软的绸衣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里,他要闭着眼,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说……他吻了她一下,挺直了身躯,然后把手伸给他的兄弟。后者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思不属的面容和他握了握手,他在重大宴会或喜庆节日里总是这样。克罗蒂尔德照例拖长了声音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什么道贺的话。至于永格曼小姐,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只手摆弄着她的平平的胸脯上挂着的一条银表链。

“到这边来,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声音微微发抖,“我们扶不住了,汉诺和我。”由于汉诺的胳臂没有什么力气,实际上她承担了那块纪念牌百分之九十的重量;她使出十分力气,精神又非常兴奋,所以样子像是一个如痴如醉的女殉道徒。她的双眼湿润,面颊绯红,一面用舌尖舔着上嘴唇,作出一副又仿佛是力若不禁,又仿佛是故作顽皮的神情……“来了,来了!”议员说。“这是什么呀?好的,放手吧,把它靠在墙上。”他把这块牌子倚着钢琴旁边的墙竖起来,站在它前边,这时家里的人已经从四面把他簇拥在中心。

雕花的大核桃木镜框里镶着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四位主人的画像,上面配着洁净的玻璃;下面用金字写着名字和年月。这里有按照一幅老油画描绘下来的公司的创始者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画像。这是一位身材颀长、神情肃穆的老人,紧闭着双唇,一副既严肃又坚毅的面孔下面系着一块大绉花胸巾;这里有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朋友约翰·布登勃洛克的满面春风的、生得丰颐阔腮的容颜;这里也有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下额支在僵挺的硬领上,大嘴四周全是皱纹,鹰钩鼻子,正用他那一对充满宗教热诚的眼睛炯炯地盯着观看这幅肖像的人;议员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画像摆在最后,画的是他比较年轻的时代……四幅肖像各自用金色的麦穗图案环绕起来,画像下面同样用金色数字醒目地写着年代:1768-1868。但是在四幅肖像的最上面还有一句格言,用的笔迹与说出这句格言的先辈的笔迹相同,用高大粗黑的醒目的字体写出的。格言是:“我的孩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议员背着手,对着这几幅肖像端详了良久。

“不错,不错,”最后他有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夜里能睡个安稳觉,确实是件好事情……”

接着他转过来对大家说,他这时又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只是简直地表示了一下谢意:“我衷心地感谢大家!这是一件非常美丽、也非常有意义的礼物!……你们说,我们把它挂在哪里?挂在我的办公室里好吗?”

“对了,汤姆,挂在你在办公室的书桌上面!”佩尔曼内德太太回答说,抱住她的哥哥;然后她打开窗户,指着窗外让他看。

在夏日的蔚蓝的晴空下每家每户都招展着两色旗……整个一条渔夫巷,从布来登街一直到下面的码头。码头上,“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因为是公司的仓库,所以布置得格外引人瞩目。

“全城都是这样!”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不知道街里的情形吧?

汤姆。连哈根施特罗姆家也悬出旗子来了!哼,他们不这样不成……否则我就把他们的窗户砸碎……”

他笑了笑,她又把他拖回到屋子中间,让他站在桌子一旁。

“这里是贺电,汤姆……当然,这只是外地亲友拍来的最初几封私人贺电。商业字号的贺电都送到办公室去了……”

他们打开几封电报:从法兰克福拍来的,从汉堡拍来的,阿尔诺德逊先生跟他的家里人从阿姆斯特丹发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从威斯玛尔拍来的……突然,佩尔曼内德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她说,把自己打开的一封电报推到她哥哥跟前。这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发来的。

“时间来不及了,”议员说,把自己怀表的弹簧盖打开。“我要喝点茶去。大家一起去,怎么样?再过一会家里人来人往就安静不下来了……”

伊达·永格曼这时向议员的妻子作了个暗示,于是盖尔达又叫住议员说:“再等一会,托马斯……你知道,汉诺立刻就去补习功课了……他想给你朗诵一首诗……过来,汉诺。你就当自己在独自背诵,不要慌!”

小约翰在假期里……七月正好学校放暑假……要补习算术,为的是使他这门功课跟得上班。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间低矮、潮湿的屋子里,正有一位红胡子、脏指甲的先生等着他,跟他一起练习那头疼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作的是,给父亲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他和伊达在三楼露台上费尽心思才学会的……他靠着钢琴站着,身上穿着的是一身哥本哈根水手服,亚麻布宽领,白色的领圈,有些夸张的水手式大领结露在下面。他的细瘦的腿儿交叉着,头和上半身略微向一边侧着点,那姿势显得又羞怯又秀美,虽然他自己对于后一点毫无察觉。他的长头发在两三个星期前刚刚剪短了,因为在学校里不但他的同学,甚至连他的老师也拿这件事取笑他。尽管如此,他的头上仍然复满茂密的柔软的发卷,而且长得连额角和脑门都被挡住了。他的眼皮垂着,棕色的纤长的睫毛遮在蓝眼圈上,他的紧闭着的嘴唇微微有一些扭曲。

他非常清楚,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哭出来,而这首诗也会由于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会紧缩着,正如同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里听费尔先生在管风琴上奏出动人肺腑的庄严的调子时一样……他肯定会哭出来的,正像过去每次一样,当别人要求他表演什么,考他什么,或者测验他的本领和聪明时一样……爸爸就特别喜欢这样作。如果妈妈刚才什么都不说,也还好一点,妈妈本意在鼓励他,但是他觉得这样一说反而更糟了。他们都站在旁边瞧着他,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随时会哭出来……他抬起眼睫毛来寻找伊达的眼睛,伊达一边揪弄着胸上的银表链,一边满脸愁苦忠厚的样子向他点着头。他不由得产生了要扑到她怀里的欲望,让她把自己领走,他唯一希望听到的是她那使人平静的低沉的声音,听她说: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诵了……“我的孩子,你可以开始了,”议员简单地说。他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来等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比往日这种场合绷得更紧。他挑起一条眉毛,用考察的,甚至有些庄严的目光打量他的儿子。

汉诺挺直了身子。他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的光泽闪闪的木盖,有些恐惧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从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里射出的温存的目光里得到了少许勇气,于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声音说道:

“《牧童的主日颂歌》……作者,乌兰德。”

“唉,你的样子不对,孩子!”议员喊道。“不要靠在钢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声音要响亮!这是第一件事。到这边来,站在帷幔中间!把头向上抬……胳臂自然地垂下来……”

汉诺站到起居间的门槛前边,胳臂搭拉下来。他顺从地把头抬起来,可是眼睫毛却低低地垂着,使人一点也望不见他的眼睛。可能那里面早已是两汪眼泪了。

这一天是主日,他开始朗诵,旁人几乎听不到。因之父亲插进来的话,声音也就显得特别响:“一个人开始朗诵,首先要向听众鞠躬,孩子!声音也要响得多。重新开始:《牧童的主日颂歌》……”

这太残酷了,而且议员自己也知道,这孩子唯一一点勇气会荡然无存的。然而孩子是不应该被人一吓就失掉常态的!孩子应该学会坚毅,学会有男子汉气概……“《牧童的主日颂歌》……!”

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意在鼓励,但面孔却依然板着。

但是汉诺却已经弄得丧魂失魄。他的头低低地垂到胸脯上;他那从深蓝色水手服的窄袖口里(那袖口上还绣着一只锚)伸出来的一只纤小的右手痉挛地扯着绣花锦缎的幔帐。双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隐约地看到青色血管。

我孤寂地站在空旷的田野,他又勉强说了一句,但是下面的一句便再也背不出来了。诗中那一股凄凉的情调已经控制住他,他感到自己万分悲苦可怜,因此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任泪水从眼角里涌出来。突然间他又想起过去某些夜晚的情形来,他非常渴望现在就回到那样的夜里去:他有一点不舒服,因为脖颈痛,要不就是发一点烧在床上躺着,伊达走过来给他水喝,充满温情地把另一块湿手巾放在他的额上……他把身子一歪,双手拉开幔帐蒙在脸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哎,哭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议员厉声厉色地说,他现在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你为什么哭?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拿不起劲头来作一件使我高兴的事,这件事本身倒是确实值得一哭。你是个小姑娘吗?你要是老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将来你也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时候,也要刚说一两句话就痛哭流涕吗?”

不,我永远不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汉诺苦恼绝望地独自想道。

“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这样做,”议员结束了他的训诫。当伊达·永格曼还跪在她一手养大的小孩前边给他擦眼泪,一半谴责一半温柔地抚慰他的时候,议员先生已经来到了餐厅。

当他忽忽忙忙地吃早餐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冬妮,克罗蒂尔德和克利斯蒂安都一一跟他告了别。他们今天要跟克罗格、威恩申克两家人以及布登勃洛克三姐妹一起在盖尔达这里吃午饭,而议员却不能和他们一起去,市政厅地下室酒馆的宴会正等着他呢,以尽主人之谊。虽然如此,他也不想在那里耽搁过久,他希望晚间仍然能和家人在一起。

他在那张摆着鲜花的桌子上从托杯里喝了杯热茶,匆匆地吃了一个鸡蛋,又在楼梯口吸了两口纸烟。格罗勃雷本可不管现在是不是盛夏时节,脖子上仍然围着那块毛围巾,他左胳膊伸在一只靴筒里,右手拿着一只擦鞋刷子,鼻子尖上坠着一滴长鼻涕,从花园小路上走到前厅来,在楼梯下面站着的那只前爪擎着名片盘子的棕熊那里迎到主人的眼前……“恭喜恭喜,议员先生……有的人有钱有势,有的人却连饭也吃不上……”

“好了,好了,格罗勃雷本,你的话都很正确!”议员塞在他那拿着刷子的手里一枚硬币,然后穿过前厅,走进紧挨着前厅的一间专为接待客人用的办公室去。在办公室里,一位职员,一个高身材、眼神忠实的人迎着他走来,用文诌诌的词藻代表全体职工向他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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