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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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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运动着,但死亡的征象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因为老参议夫人从害感冒卧床不起,已经躺了几个星期,所以她的全身生满了褥疮,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严重。她连一个小时也没睡,一来固然是因为受了疮痛、咳嗽和气促的搅扰,二来也因为她自己不睡,她总是极力保持着清醒状态。只有高热有时候才使她昏迷几分钟,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也不断在和那些久已离开人世的人大声说话。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忽然高声说:“好吧,亲爱的让,我来了!”她的声音虽然带着些恐怖,却仿佛老参议真的在她身边。听了她这样回答,人们几乎要相信自己也听到久已去世的老参议呼唤她的声音了。

克利斯蒂安回到家里来了。他从汉堡赶回来,据他自己说,他去汉堡是为了办点事。他只看望了母亲一眼就出来了。他一边转动着眼珠,一边擦着脑门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可受不了。”

普灵斯亥姆牧师也来了,他对李安德拉修女的在场很不满,然后,就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老参议夫人的床前祷告起来。

以后几天,病人暂时好转了,这是回光返照。热度降低了,气力仿佛也恢复了,疼痛也减轻了,也可以说上几句可以听懂的话了,这一切不禁使周围的人淌出喜悦的眼泪……“孩子们,咱们会挽留住她的,你们看吧,咱们还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她会跟咱们一起过圣诞节,可是咱们一定不能让她像去年那样兴奋了……”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里,盖尔达和她的丈夫刚刚上床不久,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派人把他俩请到孟街去了。此时病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了。外面急风卷着冷雨,唰唰地敲打着窗玻璃。

当议员和他的夫人走进屋子的时候,两位大夫也早已请来了。桌子上摆着两架枝形烛台,甚至连克利斯蒂安也在屋里,他背对着床坐着,弯着腰,两手支着脑门。大家在等着病人的兄弟……尤斯图斯·克罗格。已经派人请他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床脚低声啜泣。看护老夫人的修女和使女无事可做地站在一旁,只是忧郁地望着病人的脸。

老参议夫人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迭枕头,两只手抖个不住,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盖。这曾经美丽动人,给人以无比温暖的手,如今却变得枯瘦如柴,灰败不堪。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时候就在枕头上变个方向,让人瞧着心慌意乱。她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一次呼吸完都会哆嗦一阵。她的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有时又好像怀着无限忌妒似地死死地盯住身旁的一个人。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全都生命力旺盛,可是这些人对于面前这位将死的人却束手无策,他们唯一的牺牲也只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幅凄惨的图画而已。时间在一点一滴的过去,病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母亲还有多长时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趁朗哈尔斯医生正在给病人打一种什么药针的时候,把格拉包夫医生拉到屋子后面去,低声问他。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手帕捂着嘴也凑到跟前来。

“议员先生,这没有准确的时间,”格拉包夫医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钟以后就咽气,也可能再拖几个钟头……我无法准确的判断。现在病人的肺部正在充水……我们叫作肺水肿……”

“我知道,”佩尔曼内德太太抢着说,一面在手帕后面点了点头。大滴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常常是因为肺炎引起来的……肺叶里慢慢地聚集起一种流质,情形严重的话,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错,我知道……”

议员把两手抱在胸前,向病床那面望过去。

“唉,病人多么痛苦啊!”他低声说。

“不会的!”格拉包夫医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但却包含着那么多的无可置疑,同时他的一副温和的长面孔也皱起许多皱纹来,增加了他语气的坚定性。“这是假象,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亲爱的朋友,这是假象……病人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你们看到的,现在做的都是无意识的反应……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托马斯回答说:“但愿如此!”……但是即使是一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她的知觉一点也没有失去,她什么都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克罗格参议这时也来了,他也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身子向前倾着倚在他的拐杖上。

老参议夫人此时已经被恐惧紧紧抓住了。她的已经被死亡攫到手里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踵都充满了惊惧不安、难言的恐怖和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孤独绝望的感觉。她那两只能够向人们传递她痛苦绝望的眼睛随着脑袋的翻滚有时僵直地紧紧闭起来,有时又瞪得滚圆,连眼球上的红丝都突现出来。然而病人并未失去知觉。

三点钟敲过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来。“我受不了,”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这时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维琳小姐多半是受了病人的单调的呻吟声的催眠作用,也各自在椅子上入了梦乡,面孔睡得红通通的。

病人的病情在四点钟时变得更糟了。大家把她斜倚起来,不断地给她擦脑门上的汗。病人这时几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来越厉害。“我要……睡一会……!”她吃力地说。“我要吃药……!”然后他们却一点也不想给她服什么安眠药品。

忽然间,她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地说谵语了,她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唉,让,马上就来了……!”接着又说:“唉,亲爱的克拉拉,我来了……!”

接着那挣扎又开始了……还是在和死亡挣扎吗?不是的,其实她是在为争取死亡而搏斗。“我要……”她喘着气说……“我不能……睡一会!……大夫,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会……!”

这一句“可怜可怜我”使得佩尔曼内德太太失声痛哭起来,托马斯也用两手抱了一会头,低声呻吟起来。但是大夫不能这么做。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们也要尽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会,虽然这时只要不多的麻醉药就会使病人的灵魂毫无抵抗地离开躯壳。他们的职责是挽留住病人的生命,而不是加快她离开世界的时间。此外他们这样做也还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据,他们在学校里很可能听人宣讲过这些理论,虽然目前他们并不一定就想到这些……所以医生们没有让老夫人睡着,相反地,却用各种针药加强病人心脏的跳动,而且好几次通过引病人作呕的办法暂时减轻病人一些痛苦。

痛苦的挣扎到了五点钟,已经令看的人不堪忍受了。病人的身体痉挛地挺伸着,眼睛瞪得滚圆,伸着两臂,东摸西摸,好像要抓住点什么东西,要拉住什么人向她伸过来的手。她不停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呼唤,好像这时那呼唤变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急迫了。她的儿女、亲戚们觉得,仿佛不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许许多多先她而离开人世的人都来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哪个死者是叫这个名字的。“唉!”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就来……立刻就来……一小会儿……唉唷……我不能……给我点药,大夫们……”

六点半钟病人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抽搐了一阵那张已经被折磨变了形的面孔,露出一丝带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悦和一点令人战栗的阴沉而温柔的颜色,她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热爱的无限柔顺,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喊声是那么慌急、促迫,仿佛在接受严厉的审问似的……“我来了!”她离开了人世。

屋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是谁这样喊她,使她一刻也不迟疑地就跟了去?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格拉包夫带着一脸温和的颜色替死者阖上眼皮。

当秋天无力的阳光洒满屋子时,每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块布把穿衣镜遮起来。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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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跟前,两手放在椅子上,孝服的下半身铺散在地上,头低着,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犹犹豫豫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作完,但她并没有改变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丝毫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让塞维琳来伺候母亲,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快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当全家哀痛万分的时候,她却作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包成一个大包袱,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用温柔地语气给她解释,她这种着急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可生了效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当然不能和她动手,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里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这里的一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剩下的由她们胡闹吧。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里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了。我现在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朽了……让我们了解一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三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由于已经没有了假牙,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见棱见角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的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简直不能把死者和他们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时一般无二。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常以之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儿。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家家全都送花圈来了……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一会儿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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