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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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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难道钟先生病了我就不能去上学了?”司徒姮悠然地抿了一小口酒,身子随着车一起晃荡了一下,“似我这样一心向学的人,如何能因此荒废课业呢?”

    钟荟一见她这得意的神色就知道是故意卖关子逗她去问,她偏不愿顺她的意,干脆闭上眼睛往车厢上一靠不搭理她了。

    司徒姮觉得无趣,轻轻戳戳她的胳膊道:“哎,今日来了个新先生,听说学识很渊博。”

    就知道!钟荟冷笑着睨了她一眼,学识渊博与否不得而知,想必长得不赖,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

    换衣裳耽搁了一会儿,他们出门便晚了些,到得钟府,钟荟本想先去看看阿翁,顺便将这身难以名状的衣裳换下,却叫长公主一把扯住:“莫要乱走,你还得替我研墨呐!上回沾了一手墨,回去几日都洗不掉,讨厌死了。”

    钟荟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去了。

    他们抵达茅茨堂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钟荟隔着稀疏的竹帘望见里头一个颀长的身影,衣着面目还未看得分明,便从心底生出种不祥的预感,当即就想开溜,常山长公主却似早有防备,四两拨千斤地将她胸前的绣带一把扯住,一边掀帘子进去,惊讶道:“啊呀,钟先生来了啊!”

    钟荟这才注意到她阿兄竟也露脸了——是真的只露出一张脸,余下的部分紧紧裹在一堆织锦和白色毛皮中,也不知是狐裘还是干脆将狐皮褥子披挂在身上便来了,脸侧长长的出锋随着呼吸轻摇款摆。他显然还在病中,脸颊上带着淡淡潮红,酸气有所减弱,看起来倒比平日温润软和了不少,有些贵公子的模样了。

    钟蔚扫了妹妹一眼,在她那身莫可名状的衣裳上停留了片刻,不赞许地皱了皱眉头,视线拐了个弯儿绕过满面春风双颊红润的常山长公主,抬起下颌,微微垂下眼帘,显然是将她当成了不可雕的朽木,一个眼神也吝给。

    常山公主却没有会意,钟蔚突然出现是意外之喜,她正忙着大饱眼福,一会儿看看卫琇,一会儿看看钟蔚,只觉得各有各的神。韵和风。情,恨不能生出八只眼睛——卫琇的姿容自然更胜一筹,不过常山长公主心之所系,私心里还是更偏袒驸马一些,只觉得那讨债一般的神情有种别开生面的生动可爱。

    钟荟觉得自己和卫琇的八字大约犯冲,要不怎么每回见他都那么狼狈不堪呢?也是她大意了,早该想到常山长公主所说的“先生”可能是卫十一郎。

    卫琇念及她阿翁阿耶当年收葬卫家人之情,这些年同钟府来往频繁,与钟蔚也是同窗兼挚友,逢休沐日来替他上几堂课倒也不甚奇怪,她借着身形高挑的长公主掩护,偷偷望了望卫琇,见他目光虚虚落在前方,并不在看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回到了原位。

    常山长公主一边端详着上首两个美人,一边缓缓入了座。

    钟荟躬身取了个蒲团,侧对着卫琇在案边跪坐下来,来了个眼不见为净。随即想起自己身为侍女的职责,七手八脚地从书笥中一一取出书卷、墨池等物置于案上,撩起袖子,一边缓缓研磨一边在心中默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来。她脸上仍旧抹了土黄的胡粉,不过这么一垂首露便露出一段白腻的脖颈,卫琇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一触,连忙慌张地挪开,片刻之后忍不住又飘了过来。

    钟蔚虚弱地咳嗽两声,瓮声瓮气地道:“卫舍人家学渊博,修身积学,通明典义,今日诸位有幸下席受业,须倾耳注目,切勿偷慢懈堕。”说到最后几个字照例若有所指地瞟了司徒姮一眼。

    卫琇向钟蔚轻轻点了点头,谦逊道:“钟兄过誉,卫某才学浅薄,不敢侈言传道。鄙族世传三家《诗》,与钟氏所传《毛诗》有相出入抵牾之处,溯本求源,寻幽探微,庶几有所裨益。”

    钟蔚道:“卫兄不必过谦。”他待人待己都极为苛刻,不过若是有人真入得了他的眼,他的心胸倒是比谁都开阔。卫琇在清言会上数次将他驳到辞穷,两人在场上唇枪舌剑,谁也不让寸步,下了场却是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并无半点嫉妒之心。

    卫家覆灭之后,卫琇在钟氏家学中附读数年,钟蔚虽自视甚高,对卫琇的才学气度却是由衷认可的。卫家家学渊源,一族珪璋,且传承又与钟氏有所不同,尤其世传齐、鲁、韩三家《诗》,与钟氏所传的古文《毛诗》多有出入,正可以相互发明。

    钟蔚其实早有请他来讲学之意,只是那是别人家传的学问,若是老着脸皮伸手去讨要,即便他看在两家情分上允了,说不得心里不甘愿,倒是留下了芥蒂,如今他自己主动提出逢休沐日来讲学,简直正中钟蔚的下怀,令他喜出望外,故而连病都顾不上,裹成个毛团子亲自来替他撑场。

    在座学生中除了常山长公主都是有志于经学的,闻言都是一脸喜色,卫家十一郎的才名数年前已闻于洛京士林,许多人都期冀着能一睹风华,如今也算是一偿夙愿了。

    钟荟当年好歹也是洛京第一才女,听到此处也兴奋起来,倒把那莫名其妙的尴尬和羞惭暂且撂下,心里的《清静经》也不念了,竖起耳朵,微微偏过脸去望着卫十一郎,眼中如同其他学子一样,充盈着好奇和求知的渴望。

    卫琇冷不防叫她这么直直地一望,心跳到了嗓子眼,脸颊开始发烫,又怕叫她看出端倪,强自定了定神,垂眸翻开书卷缓缓道:“今日就从《汉广》开始讲罢,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在座诸位精通《毛诗》,想必对《诗序》了若指掌,哪位愿为卫某阐明其义?”

 第106章

    卫琇所指的是《小序》,在座诸位弟子自然是熟读成诵的;都有些跃跃欲试;只是生怕显得飞扬浮躁,班门弄斧,徒惹夜郎之诮。

    卫十一郎明白他们的谨慎,温和道:“不必顾虑;畅所欲言便是。”

    钟七郎略有迟疑地望了望坐在卫琇身旁的钟蔚,见堂兄对他点头,这才朗声道:“《汉广》一诗小序言:‘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汉广乃是汉水之名;《书》曰:‘嶓冢导漾水;东流为汉’。此诗谓男无思犯礼;女求而不可得。”

    卫琇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和欣赏;钟家子弟的功底无可挑剔;他随意所指;便能一字无差地背诵出来;显然已将诗序与笺义烂熟于心。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韩《诗》作‘休思’,齐与毛同,作‘休息’,”卫琇接着道,“在下窃以为,‘游’与‘求’合韵,此‘息’或为‘思’字之误,见乔木而言休息于其上,是以意推之。

    “《诗序》之言甚是分明,想必没有疑义。《汉广》与《桃夭》同为文王之化,后妃所赞,经陈江、汉,是取远近积渐之义——诸位自幼学毛诗,日久年深,可谓根深蒂固,然在下窃以为,奉一家一论为圭臬,难免落入狭隘偏僻之窠臼,并不十分可取。”

    学生们不由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地去看坐在卫十一郎身旁的钟蔚,他们先生向来主张的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不知听闻此种大逆不道之论是会大发雷霆呢,还是大发雷霆呢?

    钟蔚如何看不出来这些学生幸灾乐祸的神色?他方才好容易将一个喷嚏憋了回去,鼻尖又有些发痒,可是挠痒痒势必就得将手从狐裘中伸出来,单是想一想便退缩了,此时心里正不爽利着,当即圆睁双目,雨露均沾地将他们一个个都瞪得低下了头。

    钟蔚在心中一叹,无端升起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苍凉之感,他若是个党同伐异泥于一家之言的人,如何会让卫十一郎来讲学呢?只是怕弟子们根垓不深时所学过于庞杂,难免迷踪失路,舍本逐末,怎么这些小白眼狼就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呢?

    鼻尖越发痒了,他延捱不过,只得从衣襟中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便听“噗嗤”一声轻笑,循声一瞧,果然见司徒姮用扇子掩着口鼻,眼睛弯成了新月。

    天寒地冻的看什么扇子,看着都冷得慌,真是附庸风雅俗不可耐!钟蔚心道,全然不顾此时才九月末——他因喜静懒动,便格外畏寒,这几日又病着,房中已早早生起炭盆了。

    卫十一郎风度翩然,嗓音如同清泉漱玉,讲学时更是有种别样的儒雅风流,端的是赏心悦目——常山长公主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放着这样的风景不看,反而津津有味地盯着一个病恹恹的男子挠鼻子。

    “列位先读《序》,后读本诗,难免先入为主之见,”卫琇又将在座的弟子挨个看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到姜二娘身上,“敢问这位小娘子,此前有否读过《汉广》之序?”

    钟荟先前正听得入神,被他出其不意地一问,不由自主想点头,蓦地想起自己眼下扮着苏家的婢女,点到半路硬是拗成了摇头。

    《汉广》一诗在民间广为传唱,听过本诗并不稀奇,可诗序和笺注却不是一个婢子会了解的——按姜家的门第和积蕴,原先的姜二娘只怕也是闻所未闻。

    “那便好,”卫琇将《汉广》全诗缓缓诵了一遍,微笑着看向她,问道,“劳驾小娘子告诉在下,此诗是何意?”

    钟荟这些年装傻充愣颇有心得,毫不犹豫地道:“说的是南边儿有棵大树,不能爬上去休息——大约是树太高吧;汉水边儿有出游的女子,不可以求得——想必生得十分美貌;这江太宽广,游不过去;水流又很长,撑船也过不去;后边儿是啥?记不得了……总之是这位男子看上了诗里的‘游女’吧。”

    座中几个年纪较幼的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钟荟脸微微一红道:“奴婢不识字,惹得公子们笑话。”

    “多谢。你说得很好,用语虽浅白,解得并无差错,正与《韩诗序》所见略同:‘汉广,悦人也。’”卫琇淡淡向座中扫了一眼,笑得最欢的钟九郎立马红了脸,羞惭地低下头。

    卫琇也不多加苛责,顿了顿继续道:“《诗序》于每篇皆得作者之本义,《雅》、《颂》或者有据可考,《风》乃民间歌谣,本无作者可名,作者之本义又从何而得知呢?”

    “卫先生的意思是……《诗序》皆不可信?”有人突然发问。

    这话有些火药味,且显然是曲解了卫琇的意思,钟荟双眉一蹙,朝发难之人望过去,只见是个身着布衣,束发未冠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不过一脸孤傲,又胡搅蛮缠地挑衅阿晏,她看着便来气,只觉此人獐头鼠目面目可憎。

    钟蔚一看,是一位名唤祁源的寒门弟子,年方弱冠,已附学七年,是一干外姓弟子中的翘楚,只是为人有些孤高简傲,大约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与周围这些膏粱子弟相处起来,总是不知如何把握分寸,钟熹有惜才之心,却也担忧他性情偏激,故而一直未举荐他出仕,想多磨磨他的性子。

    钟蔚却没他阿翁那样的好性子,卫十一郎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来讲学,自己的弟子无礼打断他,这算是什么事?当即沉下脸道:“卫舍人这番讲解见微知著,发人深省,你却只得出这么个论断?且卫君在此讲学,便是诸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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