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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场血战。
刘家姑姑的手指头让王家姑姑给咬了下来,水缸也砸烂了,满地流着血水;“爸!”
吕峰那天忍不住说:“你们这些官都是管什么的?你整天忙什么?为什么不把这些破胡同变变 ”
妈说:“爸才是个芝麻官,能管什么事?市长都管不了,你爸算老几!”
可吕峰知道爸爸那个科长官不算小。家里总有人来来去去,求他办事。七几年时他是“知青办”的一个科长,管着知青病退和招工的生杀大权。那时家里储藏间几乎快成副食品仓库
那年头老百姓们送不起什么,逢年过节猛送月饼槽子糕之类,顶多送上两瓶茅台酒。家里的月饼从八月十五开始一吃两个月,哈喇发霉后全扔掉。
这辈子一提月饼吕峰就想吐。这些年在广州从不吃月饼,人家送他百十块钱一块的他也懒得去吃。后来时兴送绸子被面送半导体送什么工业券自行车票。现在倒是文明了,一个信封里塞一笔钱,比什么都轻,也不占地方。
这样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出个把叛逆,就像当年大资本家的儿女有的毅然“弃暗投明”奔赴了共产党的根据地去革命一样。吕峰从小住在大杂院中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上了学又是和穷孩子们在一起,却被同学们称作“九弟”,知道是“花天酒地”的意思,很不好受。渐渐厌恶了自己的家。上中学与李大明成了好朋友,被那个普通的中学教员之家迷住了,便常常去李家,同大明一起看书下棋聊天,吃那家普通玉米面菜园子和稀粥。和父母却是越来越生分,这令他父母莫名其妙。大明家住在一个破烂的四合院中。吕峰拉他到自己家中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偎在暖气旁吃家里的“贡品”。大明常常会突然沉下脸,默默地告别。
吕峰知道大明很受刺激。以后他不再邀大明来,只到大明家去,一起围在火炉边看书下棋,吃炉台上烤的白薯,吃烤得焦脆的玉米面饼。那天读《王子与贫儿》,吕峰忍不住说:“咱们俩没准儿也是让人给换了个儿,你应该有一个舒服的家。”
天色暗了下来,清冷冷的城开始亮起一星星灯火。吕峰走下旧城墙,踩着田野上的雪朝护城河边上母校平原中学走去。就要在那里见到昔日的同学们了,有的整整十六年没再见过面。十几年了,一晃三十多了,再来这儿像是凭吊一座坟墓又像是迎接久别的恋人。十六年,那些同学都叫什么名字?有时看着合影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名儿会在梦中突然出现,好生奇怪。自从考上遥远的中山大学,就发誓不再回这个小地方来。这些年走南闯北,每回来一次,住上两天就耐不住要走。可一上了火车马上又难过起来,眼巴巴看着故乡渐渐远去,闭上限又梦见那一串串的胡同和大杂院,在梦中又开始操起那日久已不用的家乡腔儿跟别人说话,甚至跟外国客商说话。
快到了,看到了母校的侧影 原先的平房校园里新起了两座楼,它也长高竟有点激动,一激动就犯老毛病。好在天黑了,就给地上一次肥吧。
蹲下去看四周,觉得人似乎在雪浪上沉浮。田垅儿一波又一波,浩浩荡荡地汹涌着。没带纸,随手创开积雪扒出一块冰凉凉的土坷垃抹几下拉倒。学农时老农教过这法儿,说士能治痔疮,手上破了口子捂上一把干上也能止血。吃上还土,土是人的根本。人这物件儿,没劲。折腾一辈子,老来不知咋个死法儿,最可怕的是半身不遂,倒不如得个暴病儿,一蹬腿儿与世长辞,省得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天天人家咒你,你死了人家当人面哭,回家关上门全家皆大欢喜。没劲,苦挣苦熬地折腾什么呀,人!其实人人在盼别人为自己腾地方。
吕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平原中学走去。今天的聚会非同寻常,是95班同学十六年后第一次聚会。 十六年,
许多人竟是十六年中一个照面都没打过。自打五八年“大跃进”成立了平原中学,一班一班排下来,排到吕峰他们班,初中排了95个班,高中排了62个班。又过了二十年,怕是排到二百班了吧。十六年,这是个让人心里起急的数字。好像从幼儿园开始盼长大,一直盼到十六岁,那是段漫长的令人失去耐心的时光。可这后十六年怎么那么快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十六年就过去
如果不是志永他们提出今年回来聚聚,还没工夫去想过去了多少年。这些年南北奔波,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真是心力交瘁。煞有介事地混迹生意场,难得有闲心去想想十六年前的事
突然要与同学们相聚, 倒觉得时光一下倒流十六年,人又成了当年那个人称“小军师”的样子。
似乎也想过回来同大家聚聚,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庸俗透顶的想法。生怕人家说自己是大款衣锦还乡。这个从心里厌恶的乡,有什么可还的?又何必衣锦而还?
倒愿意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故乡的雪野上悄然走走,再悄然归去。
“吕峰!”一声粗叫惊醒了他的沉思,不知不觉已走近母校的后墙在手电光下—一相认后,接着是一通儿捶胸拧耳朵和脏话对骂。这样才亲切,儿时的习惯。
“我操,猫这儿吓我一跳,想吓我个半身不遂是不是?”他立即改用家乡话“黑咕叽的, 胡思乱想什么
你还知道回家来呀?赚钱赚晕了吧?怎么不坐出租车?我们一直眼巴巴盯着马路上的汽车来着,谁知道你摸黑儿从野地里摸过来 ”
“嫌他妈蛋!别听他们胡鸡巴侃。再说了,你再怎么有钱,回咱们学校来,也得走着来呀。当年咱们天天十来里地走两个来回上下学,怎么走来着?抄近道儿时还不是钻棒子地?”
“行啊,吕峰,没忘本,够哥们儿!”
“你小子放着中央级出版社的编辑不好好干,下海发大财了吧?一会儿倒腾黄书,一会儿倒腾电脑,快进去了吧!”
“我操,我要有进去的本事还认你当哥们儿呀?怎么样,哥儿几个跟着志永干,快成了地头蛇了吧?”
“瞎鸡巴混呗,哪儿能跟你比,大学生,走南闯北见大世面。
当年就看出来你有大出息。“
“上大学有鸡巴蛋用,”吕峰轮流敬着烟说,“大学毕业挣几个钱?我他妈在北京一混八年,说起来混了个中级职称叫编辑,可活得跟孙子似的。要不怎么没招呼弟兄们去住住玩玩儿呢,三十岁那年,还跟人家合住集体宿舍呢。”
“嗨,那不一样,再怎么着那也是皇城不是?人尖子都奔那儿了,房子就紧巴呗。”
“扯鸡巴蛋!什么他妈人尖子。没个靠山,越人尖子在北京越受憋屈。你得能拍会溜,咱死要面子木干那个,到头儿来倒显得咱傻X
就说跟我住一屋的那小子,都翻译好几本书的青年翻译家了,两口子单位全在北京,硬是没房结婚。一到礼拜六就挤我上别人屋措行军床,俩人热乎一宿,真招人烦。”
“你也领人来呀!”
“我操,跟人家叫板呀?我们筒子楼上熬不住的,就两对儿睡一屋,大方着呢,你们不知道,外地大学生分进北京去,且熬日子呢。谁拿你当人?房子?不少,这官儿那官儿连孙子的婚房都预备好了,就他妈没我的,我们这些穷知识分子,就剩下互相挤兑了,
都盼着同屋儿的鼓不住了先撤,好占房子。八年了,别提它 我熬不住了,先撤深圳了,成全了同屋那哥们儿。我人还没走,他就先换了锁往里塞东西 ”
“行了, 你小子别诉苦 总比我们开眼。我们窝在这已掌大的小地方,下半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 你在南边儿混大了,缺打下手的,让我们轮班儿去练练。”
“甭说这没出息的话。人家志永也没离开家,不是照样走南闯北?我说呀,其实把家当根据地,四面出击也不错。瞧人家志永,哪个敢小看他?青联也请他当委员,
个体协会也请他当副主席 这小子当年就想当官,没当成。现在兴挣钱了,倒无心插柳,一举两得,还有了政治地位,”
“那算什么?志永当年那劲头儿,是想在农村火线人党,跟张铁生啊邢燕子啊董加耕什么的一样,混成中央委员呢。才他妈个体协会的挂名官儿,连印油儿都蹭不上的芝麻官。
真正的这长那长,像你老爹老娘,创造几分钱价值 一句话能顶一万块。”
“可不?志永那套房子花好几十万呢。那可是血汗钱。我们跑买卖,起初,身上揣着钱,腰里缠着炸药,碰上亡命徒抢钱,志永就敢拉导火索。真跟工成似的。
你爹那四间一套,一分不花。那叫一个狂?”
“我操,今儿个让我替我爹还债是不是?父债子还呀!别忘了,我他妈整个儿一个叛徒, 早不跟我爹妈一条心
我他妈是响当当的个体户,也是挣血汗钱的。不是吹,在北京时,凭我当年‘小军师’的本事,只要我肯吹吹拍拍使心眼儿往上巴结,
我现在少说也他妈副处了,房子电话全有 北京人管升为处级叫‘处升’,畜牲!”
“吕峰,有种儿,这在老电影儿里叫背叛了剥削阶级,投奔劳苦大众。弃暗投明。”
“不对,叫‘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整个儿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他妈还不如说我是’黑五类‘呢。
“
吕峰今天异常兴奋,八面玲珑地应酬着。可他的眼却在黑暗中四下搜寻着。他知道,今天的主角儿不是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又回到了班上当时的座次。
他不是主角儿,只是个八面玲戏的军师,是这个班上几股势力的调节人。真正的主角迟迟不上场,颇令人着急。嘴上还在忙着应酬。
“真想不到, 啊,志永发了财,人也风雅起来了,搞起结婚十周年纪念来
他跟鸣鸣哪止十年啊,上中学时就追,下乡后就同居了,我操,算算,他们那会儿才十六七,就睡一块儿 ”
“在乡下就打过两次胎呢。现在许鸣鸣倒生不出来 ”
“可能是那会儿太年轻,鸣鸣的身子弄伤 那可太惨 ”
那边一阵寒暄, 是李大明来
这人怎么回事?还是那副忧忧郁郁的样子。天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欢快起来。也许这是个秉性问题。他从小就这样。吕峰太了解大明那几年在京华大学颇不如意,一气之下先上德国后又到悉尼大学做博士后,因为得了一个世界级的科学奖,成了名人,京大终于把他请回来,提了教授。满以为他会开朗起来。这次衣锦还乡,地方报纸电视台又采访他,他说话仍是悠悠的,连表情都没有。
那天电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是老同学刘芳,她几乎调动了全部的妩媚,像当年痴恋他时一样,可大明仍然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干干巴巴地回答着刘芳的提问。刘芳肯定心寒
今天又是刘芳陪他来的, 这个女人,肯定又在做梦,梦想着得到大明的爱。十六年过去了,真正是“我心依旧”。可她哪儿知道大明这些年的风流韵事?
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从北京来之前刚刚告别了那个日本女人。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对许鸣鸣还有没有感情。
吕峰迎上去,和李大明默默地握手,然后对刘芳说:“真看不出,当年的业余文艺战士,如今成主持人